卷一 誰家少年郎稚嫩 第十六章 中都湖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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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白日比較的短,黃昏來得很快,暖色漸漸染上眉梢,整一座城池都似是被夕陽的光輝給包裹住了,建築物的影子歪歪斜斜,代替了本該在這街上的人們。此時的平堰城大街小巷幾乎都是不見人影的,寂靜籠罩著這個方外世界,隻是長久的沉默爆發起來是更加強大的力量。
春日祭,似乎是個屬於夜間的節日。
夜幕漸漸降下,當黃昏的最後一點光輝消失在地平線之上,無數的人們從酒樓食肆民居大宅中走出來。
有的是兩個人相攜而行彼此心照;有的是三五成群勾著肩搭著背唱著歌兒一路歡笑;有的則像是一支大軍,肆意橫行,占據著一整條寬闊的大街;而有的卻是一人向隅,徐徐獨行,走在這繁華喧鬧中品嚐著那似乎來自紅塵外的安寧。
天空是黑中帶藍的,街上一道道柱子挺拔立著,從上麵垂下幾個大紅燈籠相互牽著,將一旁的樹木映得像是一片片金葉子拚成的圖畫,有濃有淡,一股妖異的氣息彌漫著。
遠遠的,似乎聽到了吹奏嗩呐敲打銅鑼猛拍花鼓的聲音,不一會,便見到一列長長的隊伍從城門口走進來。
那前方的人們,穿著奇異的服裝,戴上古怪的麵具,那一筆一劃,勾勒出的是一份神秘,他們踩著古調的點子,踏起了腳,側旁了身子,繃緊了腰線,那手或是攜著聯子、或是撒著金枝、或是圈著草環、或是持著香燭,時而向上,像是向蒼天禱告;忽然向下,像是給大神行跪拜。
幾個人,圍在一起,似是歡呼,做喜慶;奔走東西,又似是躲災禍,避蛇蠍。
一輪舞姿下來,看得圍觀的群眾禁不起隨之舞蹈,一時間,整座平堰城幾乎成了舞都。
沒有人的兩隻腳是不踩著拍子的,沒有人的雙手是垂下與股相貼的,沒有人的嘴巴是不念念有詞,沒有人的頭顱是不搖晃揮霍著的,同樣沒有人是不被這熱鬧的氣氛感染著……
藍幽的光幕灑下,橘黃的燈火點綴,無分彼此的場麵被渲染得異樣詭異,人的麵上是被各種色彩糅合而成的模樣,似是被妖魔鬼怪附身著,全是瘋狂之色,那目目相對,流露出的盡是興奮愉悅的光彩。
就連平日流連亭軒的雅士公子此刻也化身灑脫妖孽,脫去那自命清高,自命不凡,戴上一層精選的麵具,脫下平日麵人的假麵,在這無人能知的街道上,肆意迸發自己的情懷,盡舒懷才不遇的憤懣。
那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們同樣亦是如此,小小的麵紗或是可人的麵作藏起了自家教得來的矜持與修德,眼光放肆地在各色公子哥兒的身上流連,亦好不嬌羞地收下來自四方的讚美與情願,盡情物飾著可付托終生的良人。
這是一個富貴與平凡盡享的節日,這是一個驕傲與自卑共赴的節日,這是一個真性情與假自尊盡顯的節日,當然,這隻是一個讓人感到快樂的日子。
春日祭,祭的是鬼神,慶的是豐收,願的是心思,而所得的卻是心情,是人海排山的喜悅……
前護後擁,鳴鑼開道之後是一隻鳳角自空中露出,原本心思散亂的人們頓時開始井然有序地歡呼,男子甩著大袖,女子則揮著錦帕,各色目光的歸處就是那彷如漂浮在空中的大輿。
楠木質,雙層穹蓋,上層八角形,下層四角形;車輿的顏色主要是明黃,圖案金鳳彩鳳;底座的周圍鋪著青緞,直垂離地三寸;中間鋪著一張色彩斑斕的毛地毯;垂簷、幃幔為奶般白的輕紗帳幔,在這春風四泄的夜晚,吹起各種的形狀,直將其中的佳人顯個隱約曼妙。
車輿的前後兩端各是兩根上下相對的臂粗大紅柱,每邊由八個大漢把持著,推著車輿平穩向前,並一步一推皆發出整齊的“哼哈”之聲。周圍是一眾統一穿著黃衣的垂髻少女,她們臂挎藤籃,手往裏麵一掏,便是滿手花香,往四下一撒,那香味更是猛然撲開,鑽進尚來不及反應的熱情人們的鼻孔當中。
那味道,淡淡的,別致的……
隻是眾人關注的從來都不是這些旁枝末節,而是在那車輿之上彷如滿天仙女如履平地曼妙舞蹈姿態紛揚的白衣佳人,更是那尚半躺在車輿裏間被層層帳幔擋住絕世風采的天下第一舞姬——年桑桑。
平堰城向來繁華,商家極多,投資更是火熱,但是,從來沒有人敢在這個地方蓋紅樓,畜養藝妓,隻因這個地方有著另外一個聲名,喚“尚正”。
雖然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在莽莽曆史的哺育下,平堰城的人古樸慣了,也自命“正”,那向來被認作是歪斜的青樓以及藝妓自然是被排除在這個城外了。
曾經有人在這裏準備蓋一座紅樓,結果消息還未完全傳出,便被城中的人拿著蔬果一直追打至城門之外,從此不再準入;曾經有人在家中暗養了一名歌姬,結果被牆外得之,一番成就在火炬中湮滅成灰……
隻是……這都是曾經了……人是總會進步,曆史也總是會翻開新的一頁,當老來的人們限製不住年輕的哥兒小姐,年輕的聲音掩蓋不住滄桑的古訓,就會導致今日的結果——春日祭,是唯一能在平堰這座古城見識天下歌姬舞妓齊齊獻藝的日子。
可能是壓抑得實在是太久了,所以街上無論是男女老少皆望著那“神奇的事物”十分出神,有些事情終歸是要一個度的……
左蘇等人也在這瘋狂的人群當中,臉上與其他的人無異,都是戴著精巧的麵具,隻是有些格格不入,那肢體或許會隨著人群而律動一下,但那眼中的清明卻是夜再黑再暗也遮不住。
左蘇自然是向來悠嫻貞靜、高華清儀的,尋露在左蘇那古井無波的神情下亦是收斂,而宋成仁卻是一名真君子雅公子,神情興奮卻是內斂了不少,舉止灑脫卻是不失禮度,或許當年桑桑現真身的時候,他才會為她的高才美貌歡呼一句吧!
年桑桑,這個人,宛如荷葉田田中的早開芙蕖,亭亭直直,標致得像畫兒一樣,卻是顏色素淨,但當舞動起來的時候,留給人的就隻有一個字——妖。
多年以前,與櫻空澤在外的途中,左蘇曾經見過她,隻是那時候的她如墮落人間的精靈,清靈脫俗,而現在直讓左蘇感歎一句“隻恐舞衣寒易落”,淒而不傷,又美到極致,很適合她不是嗎?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來就是難全,人生本無常,大凡美好的、高潔的,總是難得的,凡塵總是留不住,所以她便跳入紅塵,硬生生將一朵清淨芙蕖染上斑斕!
車輿很快就過去了,但人們總是留戀著美好的事物的,所以跌下趴下也定要相隨,車遠了,人跟上了,一條大街的上半截頓時空蕩了下來,街景淒涼了……
左蘇三人靜靜站在這無人的街道,默默相對無語。
下午的時候,宋成仁做著導遊,領著兩人幾乎將整個平堰城的奇景美景的逛遍了,剛才就連最噱頭的表演都過去,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麼安排下麵的行程,這春日祭通常是會舉辦至月上中天的,難道三人就要如此打道回府?
就在他為此煩惱著的時候,左蘇忽然對著一個方向徐徐行去。
街上無事的人自然是跟著隊伍去尋熱鬧的,但還是有留下來的,就是在剛才賣麵具賺的盤滿缽滿的小商販了,畢竟跟住上去也沒能得幾個生意,看得住美人卻看不住玩意兒,還有就是在沿河邊上用一木桌擺滿手工紙花燈的,而左蘇的目標是其中一個老婦人。
那個花燈,她看許久了,不過之前是有兩個的,而現在就隻剩下一個,在她剛才視線被車輿擋住的時候,另一個花燈已經落入別人的手中了。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隻是在這靜默的天地當中忽然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這感覺不知從何而生,卻是紮了根。
走到老婦人的一堆燈前,左蘇伸手指了指那個花燈,沒有彩繪,並不精致,隻是在純白砂紙上混上黑墨,但她著實喜歡,她張口道:“我要了!”
但那老婦人卻隻是用力擺著手,看著左蘇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聲來,原來是啞的。
左蘇知道她得動作是表明不打算將花燈買給她,隻是不明白緣由,又將話說了一遍:“我想要這個花燈。”接著還掏出一錠金子在老婦人麵前晃著。
老婦人還是用力擺手,見左蘇還是不明白,就將花燈提起,放到二人中間,手指著上麵的圖案。
這下,左蘇終於明白了,上麵的筆墨凝聚起來的原來是一隻鳴鳳,而她,在老婦人的眼中,卻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左蘇莞爾,伸手拔下頭上的紫金冠,一綹如雲的秀發飄然如瀑布般垂落,摘下麵具,女子之相霎時展現。
老婦人見狀目瞪口呆,之後更是將手上的鳴鳳花燈雙手奉上,而且怎麼也不肯收銀子,通過她的動作,左蘇明白她是將自己當做仙子了,亦或是與這燈有緣的人。
老婦人還指引著一個方向,先前那買下燈的公子離開的方向,她自然是說不出那人是位公子的,隻是從這一對的燈左蘇自然能夠猜得個幾可,而且還知道這燈是鳴鳳,那麼對方的必然是騰龍。
或許是因為緣分,或許是因為相惜,左蘇想著不妨往路上一走,便對後來的宋成仁與尋露說:“看燈指路吧。”說罷便不管二人反應,提著燈先走一步。
這時街上的人就那麼幾個,她也不怕這副樣子會招來什麼麻煩事,沿著河岸,直至中都湖的中心。
左蘇靠在樹上,幾乎成了這樹的影子,沒有管那第一美景的中都湖月,也沒有管那湖心處的各色花艇與妖嬈美人,隻是念著那人似是腳步生風,轉角已經不見蹤跡,隻是一塊白色的衣角遮了她的眼。
她忽然想起午時在樓上看向窗外見到的那個白色寂寥的背影。
“小姐……不……公子……不……小姐……哎……不管啦不管啦……你走得好快……”跟上來的尋露左手叉著腰,右手撐在樹上,一遍嬌喘著氣一邊說道,而不會武功的宋成仁還落在後麵呢。
沉著的心思被驚醒,左蘇看了尋露一眼,又默默環視了左右,沒有其他發現。
低低歎了口氣,左蘇提著個燈籠到眼前,手抬起,無語摩擦著它的邊沿,光澤映射,似是有火焰在她的瞳中熊熊燃燒。
似乎是有所感應,左蘇忽一抬頭,在大樹的頂端竟然有一截光輝穿過層層葉子,與鳴鳳的光輝相互呼應。
她的心忽然悸動了。
匆匆走開離大樹的三丈之外,再抬頭一看,果然發現,在那樹頂的朦朧處,有一頂花燈在默默燃著,若不是有心人,恐怕也不會發現。
“尋露,幫我放上去。”左蘇的聲音似帶喜悅。
看見左蘇如此小女子儀態,尋露一陣愕然,卻也是聽話,接過左蘇遞過來的花燈,登下幾步,在樹頂將鳴鳳掛在騰龍的旁邊,然後回首。
樹下的佳人,月下的臉龐,如玉雕般的精致,微風吹袂,翩翩似仙,似欲淩風而去。這一刻,她心竅玲瓏:
她的心,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