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的路上，洛玉見到了一身白衣的半夏。
    在洛玉眼中，半夏是這個世上最適合白色的人。
    衣白似雪，膚白似梨。
    一對漆黑的眼眸，星子羞對。
    洛玉看到一塵不染的半夏，似乎忘了自己腫了半邊臉，咧嘴一笑，牽動傷口又疼得倒抽冷氣。
    看著他又哭又笑的模樣，半夏歎了口氣。
    “聽說你把陌少一氣走了。”
    半夏手裏拿著散血化瘀的藥膏，細細替洛玉塗抹那一側腫的不像話的臉，語氣淡淡。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洛玉隻能用沒有受傷的那半邊臉笑著，表情看起來有點邪惡。
    突然間淤青的地方被手指重重地按了一下，洛玉頓時一聲嚎叫。
    抬起頭，發現半夏一對黑眸正死死盯著他。
    “洛玉，不要接近那個人。”
    他漂亮的嘴唇一開一合，清清楚楚吐出這幾個字。
    洛玉皺著眉頭，眼睛裏似乎疼出了淚花。
    半夏不顧他滿目委屈，道，“你想玩可以找別人，但是隻有陌少一，你不可以招惹。”
    “我沒想過招惹他。”洛玉迎上他的黑眸，笑吟吟道。
    “接近他也不行。”
    洛玉突然間有點憂傷，“半夏，你究竟有多喜歡陌少一？”
    半夏繼續塗抹藥膏，沒有立刻回答。兩人沉默許久，他突然開口道，“洛玉，你心裏可有人？”
    洛玉愣了一下。
    “……有。”
    半夏微微抿唇，似乎在想著什麼，“洛玉，你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
    洛玉歪著腦袋，感受著臉頰上藥膏火辣辣的疼痛，心裏反複著半夏這句話。
    擦完藥，半夏輕出一口氣，捏著洛玉沒有受傷的那半邊臉，道，“洛玉，這個巴掌我要替你討回來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不像是開玩笑，那種凶狠的美麗讓洛玉呆了呆。
    半夜，洛玉躺在床上，想起了白天的場景。
    那個男人把他打翻在地，毫不留情。
    他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他想起很多年前，她還愛淡淡地笑，愛輕輕侍弄自己的頭發，愛坐在樹下看螞蟻搬家。
    他們在湖上泛舟，他一邊劃槳，一邊看她傻笑的模樣。水色很澄淨，湖底有很多魚在遊動，可惜每次伸手想要撈取，卻總是空空如也。
    兩邊的山一直在緩緩後退，槳聲咯吱，小舟悠悠，水拍打著船身的聲音很有節奏，一下一下，帶著湧動的波紋。
    洛玉笑著喚她的名字，如墨，如墨。
    她回過頭朝他一笑，洛玉你看，我們就快到了。
    洛玉不解，就快到哪裏？
    她指著前方，聲音很空靈，前麵就是斷崖了，你還記得嗎？就是我們分開的那個斷崖，崖下開著一棵很茂盛的梨花樹，我就是在那裏為你縱身一躍。
    洛玉嚇得從船尾跳了起來，船身猛烈搖晃著，讓他怎麼也站不穩。他很害怕，踉踉蹌蹌伸手想抓住船頭的女子，卻隻抓到幾瓣梨花，一縷魂魄。
    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就在自己眼前變成了無數片紛飛的梨花，被風吹亂在九重天之下，消失無蹤。
    如墨，回來，我要你回來！
    洛玉對著那片被風卷起的花海大吼著，得不到任何回應。
    突然間腦子裏閃過一道光，他才想起一個可怕的事實。
    他的如墨，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死了。
    為他而死。
    從夢中驚醒，洛玉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鳳眠行館。
    “兩年前由雲岫從京師帶回，彼時身份不明，來處不知，自此留駐青樓，喜好濃妝豔抹。”
    這便是陌少一得到的所有關於洛玉的消息。
    他的臉色一直很難看，在掃至最後一行時，眉尖才突地跳了一下。
    “尚未賣身……”
    陌少一用兩指捏著信箋一角，挑到燭火上點燃，眨眼間，一紙成灰。
    敲門聲隨後響起，進來的男子容貌堅毅，一看便知是軍旅出身，渾身上下透露出士兵特有的沙場血氣。
    “少相，京師有消息了。”
    打開男子呈上的密信，陌少一不動聲色細細看完，斜飛入鬢的雙眉微微蹙起。
    “琅卿呢？”
    “祈王爺已經連夜回京，先行穩定宮中形勢，後圖良策。”
    陌少一背手而立，深思片刻，從腰間抽出一枚令牌丟在桌上，“帶著這令牌前往黑水關找秦曳將軍，告知實情，讓他攔截所有出關的輕騎，無論何事概不放行，絕不能將君上駕崩的消息泄露給各地藩王。”
    “屬下這就去。”
    男子接了令牌便轉身出去，片刻消失在夜色之中。
    下弦月如鉤，正是血光之兆。
    鳳眠春夜意正濃，街頭長燈次第隆。
    不知九重宮闕上，紫霄黃袍一曲終。
    陌少一將手中的信看了又看，一字不漏，細到一筆一畫，一頓一撇都不敢遺漏，一聲倏然長歎，臉上喜憂莫辨。
    這朝廷，眼看就要大亂。
    朝中分為三派，其一，以少相陌少一為首，都堅信最優秀的三王爺祈琅卿是繼承帝位的最佳之選，其二，以大學士東方流扇為首，秉承祖訓，堅持立長，想方設法想把不滿八歲的小太子扶上皇位，其三，各路旁係藩王，群龍無首，各不相讓，無一例外相信自己才是最有資格繼位之人。
    這樣一鍋粥，怎麼可能熬成湯？
    頭疼地扶了扶額間，視線落在快要燃盡的沉水香鼎上。
    陌少一素來自信己身於朝廷之上遊刃有餘，得心應手，自從十九歲入仕，一路從七品府尹到一品丞相，可以說是誌得意滿，深受器重，羨煞眾人。
    但是麵對這樣一場奪位之爭，位高權重如他，卻比朝中任何一人都更需要做出一個選擇。這個選擇必須是清楚的，果斷的，明確的，無怨無悔的。
    現在，他隻用了一個轉身的時間，便將自己七年的政治生涯都賭在了祈琅卿身上。
    因為他記得祈琅卿跟自己說過的江山一夢。
    所有人都會夢想君臨天下，卻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為祈氏琅卿。他之精絕，他之城府，就連陌少一自己也不敢確定領略了幾分。
    一個生而為王，一個生而為臣。
    不知祈琅卿自己是否也曾慶幸過，他們兩個人沒有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