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杏花一目雪，催淚易下是黃昏。
    鳳眠城的春天，風中帶著微冷的杏花香味，連同城門沽酒的女子身上淡淡胭脂香味一同飄散，沒入媚陽春色中。
    鳳眠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城市。
    不要問我這是什麼國家，你隻需要知道這個國家最美麗的地方叫鳳眠，而鳳眠最美麗的人，叫半夏。
    而且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鳳眠城中，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半夏不僅姿色傾城，而且技藝無雙，至於他究竟有多好看，本領有多大，市井之輩自然無從見識，再多的流言蜚語口若生花，也不過是道聽途說，權當茶餘飯後的笑談之資。
    但是每日慕名而來的達官貴人卻是數不勝數，千金一擲，隻為半夏。
    這麼絕色的男人，定然不是泛泛之輩，就算是流落青樓，也始終高居魁首，理所當然，當仁不讓。
    半夏有一個規矩，非千兩非權貴非男子不見。
    就算如此，頂著牢獄之災冒充皇親國戚，揮金如土散銀如雨的人還是接踵不斷。有時候，人對美麗會有一種特殊的執著，哪怕代價比他們所能付出的要高得多。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青樓門口。哪個青樓？當然是半夏公子落身之處的那個。
    馬車雖然普通，從裏麵下來的公子卻不同凡響。
    鳳眠的百姓雖然見多了達官貴人，麵貌俊秀的紈絝公子也見了不少，卻獨獨沒有見過這般讓人不敢直視的。
    他身邊的公子，也是同樣出類拔萃的男子。
    這樣兩個人站在一起，注定是要吸引眾人目光的。旁人那種想看而不敢看的神色，對他們來說似乎已經司空見慣，因此兩人並不在意，坦然自若下了馬車，走進青樓。
    雅間之中，一個一身紅衣的女子輕輕搖著一把團扇，眉眼唇角皆是笑得恰到好處。
    “陌公子不必等了，半夏說不會來，就一定不會來。”
    兩個男子其中一個顧自喝著酒，嘴角似有笑意，另一個微微一愣，神色立即暗淡幾分下去。
    “雲岫姑娘可曾告訴他，是陌少一求見？”
    女子紅唇勾起，手中的扇子緩緩拂過空氣，衣袖一動，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臂。
    “既然如此，那雲岫就再為公子跑一趟。”
    一串淺笑吟吟，紅衣女子已經轉身離去，隻留下空氣中濃重的脂粉香味。不一會兒她又出現在門口，斜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桌邊兩個非同一般的男子，瞳仁中的光澤輕浮而魅惑。
    半夏還是沒有來。
    “半夏說了，自己恐怕是伺候不好陌公子，還是讓其他公子代勞吧。”香袖輕動，門後麵緩緩走出三個衣著一模一樣的少年，每一個都是清秀雅致，氣質不俗。
    三個少年在桌邊坐下，沒有雲岫的吩咐，隻是端坐著。
    “這幾個哪裏及得上他萬分之一。”陌少一滿麵不悅，狠狠喝了一口烈酒。
    “你若是不讓他們留下，拂了半夏的麵子，日後他定還是不肯見你。”身旁一直緘口不語的男子倒酒的動作始終沒有中斷，淺笑著替他斟了一杯。
    門口的女子笑道，“還是這位公子通情達理，不知尊姓如何稱呼？”
    “祈氏琅卿。”他勾著唇角，把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雲岫掩麵一笑，容色更加嫵媚，“祈公子麵生的很，怕是第一次來這裏。”
    否則這樣的男人，她怎麼會不曾記得。
    祈琅卿又是一笑，喝酒不語。
    氣氛漸暖，雲岫使個眼色，少年們便換上一副媚態，舉起酒杯開始勸酒，原本柔軟的身子更像是抽去了骨頭一般，完全依附在了兩個人身上。
    胭脂粉香，男子容色，卻並不讓人討厭。
    陌少一雖有不悅，卻不想惹半夏不快，礙著紅袖顏麵，隻能將少年遞過來的酒一杯接一杯喝盡。祈琅卿本就好酒，美人素手相承，自然不亦樂乎。
    正觥籌交錯間，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讓屋裏的兩個人都不由得愣了愣。
    “雲岫，可是有什麼貴客？”
    這聲音太好聽，泠如泓泉，潤如珠玉。
    妙音未盡，一張粉臉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初見這張臉，世人都要歎一聲可惜。五官秀麗，容貌皎皎，卻偏偏濃脂厚粉，香味撲鼻，就連衣著也是薄紗蟬翼，描繡著誇張的藍色繁花，看得人眼花繚亂，又讓人覺得俗氣非常。
    前一刻建立的美好形象，轟然間分崩離析。
    陌少一皺了皺眉頭，將視線轉移到身旁的俊秀少年身上。
    “洛玉公子來得正好，還不趕緊好好招待陌公子和祈公子。”雲岫似乎對他的賣相習以為常，臉上的笑意愈發媚然，團扇在空中輕輕一揮，盡顯青樓女子本色。
    被稱作洛玉的男子笑容燦燦，也不拘謹，走進房中坐下，便軟軟倒在了陌少一肩上，動作行雲流水，渾然天成。
    一股濃重的脂粉香味嗆得陌少一眼前一黑，勉強坐穩了身子，臉色不自覺深沉幾分。
    洛玉尚不自覺，依舊半靠著男子肩膀，一隻手搭在他肩頭，另一隻手擎了一杯酒就往他唇邊送去。
    陌少一脖子一扭，剛想拒絕，驀然間發現他的臉幾乎快要和自己貼在一起。他這一側首，兩個人的鼻尖已經蹭到，微熱的鼻息已經輕拂在臉畔。
    那張濃妝豔抹的臉實在是讓人難以忍受。
    驚嚇之下，他毫不留情，一把推開肩膀上的男子。
    洛玉也不惱，“公子不喜歡洛玉喂酒，那就告訴洛玉，喜歡洛玉怎麼做？”
    陌少一哼笑一聲，“你會些什麼？”
    洛玉勾唇，脂粉厚重的眼角帶出隱約細紋，俗不可耐，那笑意卻恰如其分，平添幾分柔美。他的視線落在陌少一沾了酒漬略顯色澤的薄唇上，有意無意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情色無比道，“洛玉什麼都會，尤其會喝酒。”
    陌少一的臉色倏然間就紅了。
    他看著那兩片紅豔豔的嘴唇，心跳開始變快。
    雖然喜好男色，真正的接觸卻從未有過，就算是麵對半夏，也是抱著小心翼翼不敢褻瀆的神聖心情，所以洛玉的輕浮放蕩在此時此刻，讓他覺得既羞憤，又震驚。
    強作鎮定，陌少一把眼前的一整壺酒都推到洛玉麵前，冷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這些喝完，一滴都不許剩。”
    這是坊間有名的烈酒，喚作美人醉，初入口甘甜醇厚，後勁非同一般，普通人隻能淺酌，不能狂飲。
    洛玉眉間一動不動，嘴角的笑更深了一些。
    整個雅間的人都在看著他。
    他笑得很輕佻，優雅地伸手拿起那壺酒，眉也不皺一下就往嘴裏送去。他閉著眼睛，仿佛在享受烈酒滑過喉嚨的灼燒和刺激。
    轉眼間，酒壺就空了。
    他放下酒壺，雙頰通紅地看著陌少一，眼睛裏好像蒙了一層霧氣，又好像是淚水。
    祈琅卿立即拊掌笑道，“洛玉公子果然好酒量。”
    陌少一臉上沒有笑意，隻是淡淡道，“除了喝酒呢？你還會什麼？”
    話音剛落，就感覺有一片陰影朝自己壓了下來。
    然後有一雙溫熱的嘴唇貼住了自己的，靈活的舌尖撬開牙關，在自己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一口烈酒渡入他口中，燒疼了他的唇齒。
    洛玉紅透的嘴唇勾起一抹極淺的笑，雙眸還是盯著陌少一泛著水光的嘴唇，“洛玉還會這個。”
    一笑未央，已被他一個巴掌打翻在地。
    倒在地上的洛玉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下巴很疼，嘴裏一片腥味，看到指尖沾著一點血漬，他仍舊隻是笑笑，好像早就知道陌少一會這麼做。
    這個人發脾氣的樣子，在他眼中也格外有意思。
    “誰準許你這麼做？！”陌少一的語氣中有著罕見的慍怒。
    這個俗不可耐的男妓，竟然就那麼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玩弄於鼓掌。
    他身上的粗俗胭脂味道簡直令人作嘔。
    究竟誰才是嫖客，誰才是娼妓？
    洛玉委屈道，“是陌公子問洛玉還會什麼，洛玉隻是如實相告，何錯之有？”
    陌少一怒極反笑，欺身上前一把捏住他青紫的下頜，咬牙切齒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你可知道我是誰？”
    “陌公子是雲岫的貴客，自然是惹不起的人物。”洛玉垂下一雙眸子，放低了姿態道。
    居高臨下的男人一聲冷哼，嫌惡地瞥了地上的人一眼，便甩袖離去。
    洛玉摸摸紅腫的側臉，一聲輕歎。
    一雙手伸過來，把他從冰冷的地上扶起。他定了定眸子，看清眼前一張俊臉，正是一直都不怎麼說話的祈琅卿。
    洛玉臉上又恢複了先前的媚態，想風情萬種地笑一笑，卻不想牽動了嘴角傷口，痛得呲牙咧嘴。
    “別笑了，實在很難看。”祈琅卿道。
    “讓祈公子見笑了。”
    祈琅卿抬手去撫他臉上的傷口，說道，“這傷怕是要很多天才會好的。”
    卻沒想到洛玉一偏頭，躲過了他的手，布滿了胭脂水粉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祈公子該走了。”
    祈琅卿眼中有些許詫異。
    他抬頭直視洛玉的眸子，發現那裏麵平靜如水，透徹如冰。
    就像是寒冬裏落下的霜子，隨時都會被風吹散，也隨時會被呼吸融化。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洛玉才隨手理了理身上的薄紗蟬翼藍衣，打算回自己房中歇歇。
    走到門口，發現一抹紅衣靠在門後，一對深褐色的眸子一動不動正看著他。
    洛玉蹭去嘴角的血漬笑道，“雲岫，我還美嗎？”
    雲岫撲哧一聲笑出來，眼角卻好像有淚光。
    “洛玉，你這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