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的時光，他們放下了世俗中的一切羈絆，在這一切開始的離園尋一間完好的屋宇，隻爭朝夕地相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過如是。
    朝時他們相與出遊，踏遍離園的每一寸土地，彼此吟詩對唱，每每都要分個高低上下。
    夕時他們並肩靠欄而坐，聽風颯蟲鳴，夕嵐為寫墨講著天空的變化，往往一坐便是整個黃昏。
    夜間，他們喜好泛舟湖上，隻是掌槳的人換成了夕嵐。秋後漸漸入冬，兩人都裹了厚厚一層衣，卻還是喜歡在日漸冰結的湖麵上唱當初那首越人歌。
    蓮花枯萎了，但你對我的愛憐更勝於撫花時的輕柔，縱使沒有了那眸中的溫柔似水，我也依然為你沉淪得心甘情願。
    偶爾，寫墨也會尋興出來作一兩幅畫，這麼多年與筆墨紙硯相伴的生活，讓他即使失去了雙眼也能縱情揮毫。畫成後，夕嵐便在邊角留白處題上文字，再念給他聽，他們有著某種默契，每每念罷都會相視一笑。
    那一個天氣驟涼的傍晚，夕嵐挑亮燈花，展露出最明媚的笑顏，說要做他的妻。寫墨微微一怔，拉住她伸來的手，相擁了少頃卻起身欲離。女子驀然攬住他的腰，固執著不肯放他走，任他苦笑著說盡一切也不動搖。
    “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要為你說過的話負責！”
    “你以為你不在了，我還會尋個人嫁了嗎。這個世界上能讓我委身的男子，就隻有你意寫墨一個！”
    “我們已經錯過那麼多時間了，難道在最後的最後，竟是你拒絕了我嗎？”
    她的柔婉，她的哀傷，一點點溶解著他的堅持。那一夜，窗外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而他們誰都沒有察覺到寒冷。
    第二日，天光未露寫墨便睜開了眼，聽到身側傳來女子柔軟而清甜的呼吸聲，他笑了笑，感覺肌膚微微侵上冷意，於是將身上的被子翻下為她蓋好。
    穿上幾層冬衣，他起身，扶著門欄到了庭院中。雪還在飄，不斷有雪沫落上他的臉，涼涼的浸人。寫墨踩著薄薄一層積雪，來到了他置在院中的案前，他已熟悉了宣紙擺放的位置，這個清晨，他突然想為她再作一幅畫。他能留下的東西太少了，等到他已提不起筆時，想必最遺憾的事情就是一直未能為她好好畫一張像。
    墨已幹冷了，他將硯台籠入袖中，用體溫去融化它們。下雪的清晨很冷，他站了良久，感覺幹墨終於化開時，才將手從袖中抽出，摸索上一側的畫筆。
    第一次不用眼睛，完全憑借心裏的記憶畫她，他看不到畫中人的模樣，隻在心裏一筆一筆描繪著她的眉眼，她的姿容。這一次，他畫的很快，一如曾經眾多的作品，落下最後一筆時，他滿意地笑了。
    果然，他擅長的終究是寫意畫，太過拘泥於眼底的細節，便繪不出寫墨公子畫裏獨具的風情了。他雖然看不到，但他知道，這一次，他畫得很成功。
    四肢突然竄過一陣無力感，他以為是站得久了，於是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挪過鎮紙壓住剛剛完成的畫作，不想下一刻，竟噴出一口鮮血來。寫墨忙用衣袖掩住，不想血漬汙了他畫上的容顏，腦中泛起一陣恍惚，困意越來越濃重地侵襲著他。
    風聲仿佛漸漸遠去，他的耳邊一片寂靜。寫墨用盡最後的力氣拭去唇角的血跡，清俊無瑕的臉上，還有著暈墨般朦朧悠遠的笑意。
    終究，時間到了……
    隻可惜我不能親手將這幅畫展在你眼前，聽你念為它題寫的辭章……
    夕嵐啊……
    白袖垂落，眼簾沉合。一陣勁風刮過，雪驀地降的急了，那黑發白衣在漫天飛雪中舞動，而那安睡的人，已是靜如照水的閑花，凝默成畫……
    夕嵐今次的夢很沉，也很美好，讓她幾乎不想醒來。睜開眼時，日影已經映得半窗緋紅，她的身上蓋著兩個人的被子，身側的枕席早已冷透多時。她轉眼看到床邊掛著一襲雪裘，是他貫穿的顏色，甩了下頭發，夕嵐躍下床，披上幾件衣，便抱著那襲雪裘邁出了門。
    庭中，案前，他似是困倦了，竟伏案沉沉睡去。夕嵐走到他身後，為他搭上了裘衣，在他頰畔輕輕印下一吻，俏臉兒不知是因羞澀還是凍紅。
    昨夜似乎下了雪，但現在已經停了，日光暖暖地照耀著大地。夕嵐看了看他沉靜到連睫毛都未顫動的睡顏，想起剛剛雙唇觸碰到的冰冷肌膚，暗暗下了決心：等她回來如果他還未醒，那便一定要將他搖起來轟回屋去。
    想著自己的打算，她露出了一絲開心的笑容，提上籃子出了園門。她已是他的妻，所以，她要為他做一個妻子所應做的一切事，盡管她從沒買菜下廚過，但她知道，就算第一次不成功，他也會溫柔笑著把她的作品全部吃下的。
    反複思量了一下，她決定少做點。
    回來時，他果然還沒醒，夕嵐放下籃子，走上前去想要搖搖他，卻突然看到他的身下壓著一幅畫。將畫紙抽出，她一瞬間驚呆了。畫中的人眉目婉約，分明是她的臉容，因他隻用墨線描摹，所以畫中的她白衣翻飛，簡單幾筆勾勒出的卻是天人才有的風華。這樣單調黑白的一幅畫，隻因女子眉心一點殷紅，而變得鮮活起來，仿佛那人要從畫境之中淩波而出。
    那殷紅刺得夕嵐眼睛一陣疼痛，案台之上，明明沒有朱砂的。她極輕極緩地俯下身，觸碰了一下他清俊的容顏，指尖蔓延開的，是徹骨的冰冷。
    她的指尖突然開始顫抖，另一隻手卻攥緊了那幅畫，天地仿佛暗了一下，等她再看清事物時，眼前已被一片淚水朦朧。女子抬起手，使勁拭去了滾落頰畔的濕意，然而那溫熱的液體卻不斷地流著，她怎麼也擦不淨。
    討厭，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哭，你會笑話我的，因為早就約好了，要一直一直對你微笑。
    夕嵐努力揚起唇角，露出一個哭笑交加的表情。一陣風吹過，揚起她的發絲，同他的短暫糾纏在一起，若即若離的，已是前生……
    開始在春，終結在冬，快樂的記憶太短，餘生的相思太長，但，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幸福過，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