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歌·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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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寫墨相處的日子裏,連夕嵐都不由得承認,這位魔宮的公子的的確確是個妙人。那雙指骨修長的手,在握著筆時暈現了潑墨天下的豪情與寫意,縱情揮毫間,山河在水墨裏蔓延,日月在宣紙上輪錯;而在握著鞭時,那雙手散發的氣勢又是那樣的淩厲駭人,明明每一個動作都輕靈優雅,卻偏偏讓夕嵐感到毛骨悚然。
夏季,蓮花盛開,他便更加常去那湖心的小亭。這個終日一襲白衣,又喜歡與墨相伴的公子,最愛的花便是蓮。但見那碧藍如洗的晴空下,朵朵白蓮開遍,風過,微搖,亭中的墨香裏滲了絲絲清雅的蓮香,愈發怡人。
他的畫派是寫意的,所以他從不用畫筆去描繪心喜的事物。晴風絲絲嫋嫋,湖水青碧無濤,白蓮花開滿亭周水麵,白衣的公子靜立揮毫,倒更像一幅曠世難尋的美圖。
那日,前一刻還晴朗的天,下一秒卻下起了雨。細線般的雨絲打在蓮葉上沙沙作響,寫墨的畫筆因這變化微微停頓,他看了看陰沉下來的天,不知為何輕歎了一口氣,而後低頭繼續傾墨。
夕嵐在窗前默默看著他雨聲中的背影,突覺胸腔裏溢起一股悲愴。她按下這莫名其妙的情緒,轉身拿了把傘,披上一件外衫邁出了小樓。
一幅畫作完後,寫墨始才回頭看身後不知不覺出現的人。夕嵐靜靜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見他回頭便送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那微笑太薄太淡了,仿佛隨時會消逝在風中,但出現在夕嵐臉上,卻別有一番靜寂的美好。
她走上前,傾身看他的畫,雨絲和風拂亂了她的發。她和他,本就都是從不束發的人。看了半晌,女子提起案上還帶有餘溫的筆,在邊角留白處輕輕書下幾行文字:
夕嵐獨默,孤鴻影落。高山流水,知音何獲?
簡簡單單十六個字,卻仿佛瞬間攫住了寫墨的心。男子詫然地看向女子,看到她眼裏也溢動著縷縷似曾相識的迷離。
寫墨公子的畫,從來都有留白,然而留白上,從來也都是空白。
他畫了孤鴻,夕照,山嵐,流水,隻放縱心意去畫,連他自己都沒想過畫它們做什麼,然而本無相關的事物,卻因他的畫,她的詩,融合為了一體。
原來,她懂的。那有時連自己都琢磨不透的內心,她,竟然懂的……
那一個雨日,意寫墨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情不自禁。
夜裏雨聲停息,夕嵐剛要寬衣入睡,驀地一絲風透窗而入,吹動燭影搖晃了數下。她挨近窗闌小心地向外看,不想竟看到夜月下脫塵醒目的一抹白。
寫墨……?這麼晚了,他要去幹什麼?
思及此,夕嵐披上外衣,躍窗跟上了那個背影。
她跟著他,一直來到了湖邊,眼前所見的情景卻讓她愕然。
雨水洗刷後的月光清亮非常,傾落紅塵,泄下一地如霜如雪。湖中的白蓮花在月下伴著微風搖曳,純淨潔白的瓣舒展著,湖麵繚繞著縷縷輕煙水氣,一切的一切都絕美得猶如夢幻。
那個白衣如雪的男子就靜立在湖岸邊,衣袂隨著夜風微微擺動,一頭如墨的長發仍舊自由地傾灑。他的背影清愴如昔,月華籠罩中,有種別樣的不真實。夕嵐怔怔地看著,忘記了隱藏自己,寫墨的背影永遠都帶著一股揮不去的孤寂感,讓她每每情不自禁想上前,與他並肩。
“夕嵐。”男子清朗的聲音響起,寂靜中分外清晰。寫墨沒有回頭,卻仿佛可以看到身後,“我就知道你會跟來。”
夕嵐凜然一驚,猛地從那謫仙般的風華裏醒回,目光中的憐意褪得幹幹淨淨,“你夜半不睡,就是為了出來看花?”
“算是吧。”寫墨輕輕地笑了一聲,走到湖邊牽出一條小木舟,然後側身望向夕嵐,“既然跟來了,要不要與我一同泛舟湖上,賞月采蓮?”
“得寫墨公子邀約,夕嵐之幸也。”
夏夜裏泛舟湖上,蓮花在身畔漂浮,天際懸月如鉤,多少良辰美景都不及這片刻的賞心樂事。寫墨掌著漿,那雙畫遍無限江山,風雅絕世的手,此刻靜靜地劃著舟,偶爾停下來觸碰兩下花瓣上的水珠,舉止輕憐。
夕嵐忍不住笑道:“你這樣子,簡直就像是將蓮花當做了情人,真不知道你麵對真正的情人時,會不會有此刻一半兒的溫柔。”
寫墨轉眼看向她,眸子依舊墨染一般深邃,但又隱隱浮動著幾絲溫憐的笑意。長指伸出,輕輕觸碰了一下夕嵐的麵頰,女子呆了一下,感覺到他的手指轉而去梳理自己被風吹亂的長發。“我還沒有試過。夕嵐你若想知道,何不親身來體驗一下?”
夕嵐這次是真的震驚了,她心裏越慌亂,臉上表現得便越平靜。她微微抿唇,聲音仍是往日裏的靈快,“想不到寫墨公子竟是個從未曾諳風月情的人,夕嵐可不敢冒這個天下女子的大不韙。”
她說得平靜,內心卻怎麼也難平息。她不明白為什麼眼前男子的一句玩笑話竟能帶給她心靈如此的震動,隻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想下去,不能探究那個原因,所有會引起心湖波動的事物,都要在開始的一刻遏止。盟主曾說過,她一旦不再冷情,那麼她將無法再做夕照樓的主人。
寫墨眼裏有一道光在一瞬間黯淡,夕嵐沒有看見,她再度麵對的,仍是那盛滿浮世三千瀲灩,萬頃波光的墨黑眸子,眸裏掩不去一份玩世不恭的笑意。
“夕嵐,你可知道這湖叫什麼名字?”寫墨收回手,突然幽幽問道。
夕嵐搖了搖頭,她怎麼可能會知道。
“它叫‘越人湖’,千年前越女與鄂君也曾在湖麵泛舟相遇,那是一個很美麗也很寂寞的故事,正像這一片湖水。”
寫墨講這段話時的目光清亮到寂寥,夕嵐聽了他的話,伸手撥了撥湖水,很涼。
“你是說今晚的我們,做的是越女和鄂君……”聲音至後越來越微小,向來冷漠的女子,那一刻頰邊也不免暈染上了桃花的顏色。
寫墨看著這樣的她,靜靜笑了,“你陪著我,隻是美麗,沒有寂寞。”
那一刻,他清朗的聲線淡淡清說,她頰邊的火焰燒得更明豔了。她幾乎要抑製不了想從胸腔中躍出的喜悅,她忙告誡自己不能有所觸動,努力想按回這不明所以的悸動,卻在對上男子溫憐如水的目光時,所有強加的枷鎖,一瞬間分崩離析。
盟主的話語,二十年來的堅持,不及他雨中清寥的背影,眼裏瀲灩的波光。
如果我能讓你不寂寞,那麼隻這一夜也好,隻這一夜,我陪你沉淪……
“公子一直待夕嵐極好,夕嵐還未嚐報答,借著今晚的月色,讓我為公子唱一支歌吧。”
她突然轉換的稱謂讓寫墨一驚,聽慣了的稱呼,從她口中喚出,竟是那麼的不一樣。夕嵐展喉清唱,開始歌聲尚小,愈至後來愈轉激越,飄渺空靈的歌聲傳遍了湖麵上空。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不知的究竟是你,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