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柔腸一縷畫夢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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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藍的小樓外一片皚皚的素白,雪積得厚厚,梅樹在風聲裏搖曳著禿枝,滿目清冷蕭條。淺和連夜走入時,藍色冬衣的女子正坐在露亭中擺棋,神容嚴肅認真,竟完全沒察覺到來人。
時隔三年,當初依賴著哥哥的嬌俏少女已有了如此沉靜的一麵。出生以來,他們從沒有分開這麼久過,淺掃了眼這庭院的布置,一花一木都隱約帶著舒月閣的影子。他無聲地笑了,放輕腳步走到藍衣女子身後,探手輕輕地觸上了她凍得冰涼的麵頰。
寶藍一驚,卻沒有回頭。如此溫柔的撫觸她已經有很久沒感受到了,執著棋子的手頓在盤前,她微顫著聲音問:“是……連夜嗎?”
身後傳來一道極輕的笑聲,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眼前,溫柔地為她撥開前額的碎發。寶藍的身體驟然一僵,呆呆地做不出反應,指間棋子掉落石盤,砸碰出清脆一響。
那樣熟悉又寵溺的動作,那記憶最深處的清朗笑聲,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懷。
她倏然回頭,毫無意外地看到了一張酷似自己的清冷臉容,依舊掛著她最熟悉的微笑,眸中光華溫軟得能叫萬物沉溺。那唇不知是否是因為著了凍,顯得沒有分毫血色,迎著她的目光,緩緩開合吐出兩個字,她曾想,那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
他喚她——寶藍,一瞬間天地仿佛回到了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冬天。
她以為自己會哭,會撲到他懷裏尋求溫暖,那一道冰冷的目光橫亙了她三年來的每一場夢魘,而她想念他,卻早已成了生命裏拔除不了的習慣。
然而她沒有,她隻是冷靜得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地回應了他一聲——哥。似乎與往日並無不同,但這一聲“哥哥”遺失了曾經的濃濃依戀。
三年後的重逢,就這樣安靜得不可思議,過去的親密無間換成今日的相顧無言。她終究還是忘不了他親手劃開的距離,也許正因為太愛,太怕傷害,所以太難釋懷。
連夜跟著走入亭中,寶藍見到他,立即起身撲入了他的懷抱,神情動作無一不顯示出小鳥依人的樣子。舒淺笑了笑,似並不介意妹妹剛剛的冷淡,目光一轉瞄到了案上擺著的棋局,他的神情驀然一變,挨近了棋盤,“這棋局……?”
“是你畫作背麵的珍瓏。”連夜也湊近了看,一眼便認出了。他好奇地瞅向懷中的寶藍,“你怎麼想起研究這個?”
寶藍不語,沉默著從他懷裏撤出,走到棋盤的另一邊撥弄著盒中的子,“宮中寂寥,隻是隨便擺來消遣的。”
“你不是喜歡習劍嗎?而且這裏這麼多雪,以前在舒月閣,你最喜歡冬天出來玩雪的了。”舒淺直覺自己的妹妹似乎並不快樂,看著自己以前精心布下的局被攪亂成一片,他蹙了下眉,拈起棋子一步一步地排出正確的解法。連夜一直盯著他手起棋落,隨著他的每一次落子,心中都掠過一股震撼。這局困擾了他三年,而今卻在這雙纖白的手中緩緩梳開,淺的落子沒有響徹骸骨的金石之音,卻在優雅間魄力十足,淡淡地指點著江山。
“我喜歡的是在舒月閣玩兒雪,因為那時不管房裏屋前,我最喜歡的人總是默默凝望著我,我希望他能看到我快樂的樣子。但這裏是楚天宮,我最喜歡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在,那麼,那個快樂的舒寶藍也便不存在了。”
寶藍一直靜靜地盯著舒淺解局,當然也看到了自己夫君從來沒有過的專注神情。當棋局解開的一刻,連夜的激動溢於言表,他雖然有幾許不甘心,但終究還是喜悅占了上風的。
生硬地扯出一抹笑容,寶藍一步一步退出了露亭,“連夜,我說過的,果然淺才是能使你快樂的人。”她看著因她這句話同時抬首望來的兩人,目光中躍動著令人心碎的淒楚,後退的腳步沒有停。“我現在明白了,你喜歡的隻是畫那張寒梅夜雪的人,你以為那個人是我。真可笑,原來我一直是借了別人的溫柔,明明感覺到了虛無卻還傻傻地跌進去,我真是無藥可救了。現在好了,你們盡可以在一起了,連夜你如願地找到了你想要的才情,而且還有我來擋著天下人的目光,我也該還這三年欠下的柔情債了……有機會真想問問老天,我舒寶藍到底算什麼?”
說完最後一句話女子憤然轉身跑走,不給一點挽留的時間。舒淺伸出的手凝在了半空,他從沒見過妹妹那樣淒楚的神情,寶藍跑走的背影仿佛是要掙脫他一直為她撐起的天空。垂下手,半晌無話,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不止是他親手劃開的天涯,似乎還有更多,讓她不快樂。
“離凰……”連夜輕聲喚著,伸手想扶上他的肩。
驟然暴起一道雪芒,眨眼間一把寒光凜凜的軟劍橫上了連夜的脖頸,他的手還維持著伸出的動作,頸間切膚的寒意遙遠又熟悉得如同前世的記憶。驚詫一掠而過,再度如此近地目光相對,連夜的眼底隻有一片湖水般的平靜。
這一次,舒淺沒有揚眉淡笑,他的目光冷冽如冰箭,聲音也是一徑的冰涼,“楚連夜,你聽好。我親手毀了寶藍對我的依戀,她的快樂我已經給不起了,我可以坦然地放手將她交給你,從你迎娶她的那一刻起,你就要負擔她一輩子的幸福。我不管你想要什麼才情,我看得出她喜歡你,除了我,她從不肯對任何人付出哪怕是虛假的依賴。我隻要她快樂,哪怕你不是高高在上,哪怕你們共著襤褸,隻要她能笑得純粹,我會打心底裏感激你。相反……”劍刃又逼近幾分,“如果你膽敢負她,我現在就殺了你為寶藍另覓幸福。你立即起誓,一生一世,傾盡所有守住她的笑顏。”
聰明如舒淺,怎會不能從寶藍的話語中察覺到蛛絲馬跡。然而,不管連夜娶寶藍的動機是什麼,如今木已成舟,是斷無反悔重來的可能,就算是逼迫,他也要為妹妹爭一個承諾。
連夜的表情似笑非笑,就是這回身橫劍瞬間的戾氣與風華,他反複追憶了好些年,隻是回憶裏的永遠沒有現實這樣震懾人心。
“寶藍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會一生一世愛護她。我和她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共同扶持,可是離凰,你的時間還有多少,我還有多久能夠與你平等相伴,不問紅塵地談詩論畫弈棋,做一回杯酒知音?”
輾轉了六年的重逢,思念了數載換來的相知,竟然短暫得連夢的餘波都來不及抓住。連夜的眸光裏第一次盛滿了無能為力的悲傷,他能將這個江湖踏於足下,能攬盡世間美好奢華,可,無論他用什麼交換,也換不來眼前人哪怕多一天的時間。
所以現在,便是天塌下來他也不會分出一眼去瞧,因為這等待了太久才抓住的夢,將會是他餘生最柔軟的回憶。
寶藍傷憤之下一口氣跑到了偏苑,這裏平時很少有人來,連夜也禁止宮人出入。她蜷縮起身體蹲在一叢枯花下,她要把自己藏起來,不讓任何人找到,剛剛在亭中她就像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局外人,走不入他們的世界。
那兩個人是她最重要的,等同於生命的兄長和深愛的夫君,可他們那一刻都隻看到彼此而孤立了她。連夜一直一直望著月亮思念的人根本就不是她,是淺。而淺呢,突然又用那樣溫軟的眸光望著自己是什麼意思,知不知道他那樣的目光會讓好不容易堅強起來的少女又找回從前依人的心情?
當初明明,是他先推開的她……
她一直在枯花下,蹲了很久很久。夜幕初初降臨時,天空開始下雨,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身體上,那麼那麼的冷。寶藍仰頭看了看天,那灰蒙蒙的顏色一如她此時絕望的心情,漸漸地,冰冷夾雜著溫熱的液體順著她的眼角緩緩淌下。
強忍了太久的淚水,終於在這片夜雨聲中,肆無忌憚地流出。
……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讓人不知身處何時何地,隻有心底的一縷縷痛楚可惡的鮮明。寶藍睜開眼睛時,耳邊徘徊著幽咽的笛聲,淒清婉轉,蒼涼到她又有流淚的衝動。
潮濕的空氣,黑暗的房屋,寶藍微微撐身自榻上坐起,隱隱感覺那緊閉的窗扉下有一個影子,笛聲亦是從那裏傳來。
“你是誰?”
少女略顯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淒清的氛圍。笛聲驀然停止,那個窗邊的影子轉過身,一聲輕笑響起,“小姐難道不認為,這本該是我的問話嗎?”
“這是哪裏?我又為什麼在這兒?”寶藍不理會對方,徑自問著。
“當然是楚天宮了。小姐昏倒在我樓外的花叢下,我隻是將小姐帶回來避雨而已。”
“楚天宮?那這裏是我的家啊。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在這樣的地方,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偏苑還有人在的。”
對麵的人沉默了半晌,再開口時仍是語帶笑意,“這些話,你何不去問問你的夫君?”
提到連夜,寶藍心中又是一痛。她不再詢問,神色黯然地團起了膝。見她許久不說話,黑暗中的男子微微詫異地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怎麼了?”
短短三個字,卻是寶藍久違了的溫柔語調,她扭過頭,努力眨了眨眼卻依然看不清對方的輪廓。她突然憶起剛剛那淒清的葉笛聲,身邊這個人想必是在這黑暗之中呆了好久的,所以他的笛聲才擁有那麼動人的淒涼。身如浮萍,無處依偎,她感到他們有著某種相似,此時此刻此地,他們都是孤身一人,無處訴說心底的苦澀。
也許是緣分吧,是老天讓她在此時遇見這樣一個人,彼此陌生又相似,可以真正無所顧忌地傾談。
“你愛過人嗎?”女子突然問道。
男子頓了一刹,然後點了點頭,“也許……愛過。”
“我曾經很愛很愛一個人,在我的眼裏心裏生命裏,滿滿的都隻有他一個。我以為我們可以永遠這樣下去,從沒想過他可能會娶美麗的妻子,而我也終會嫁人。當你滿副心神地愛著一個人時,你不會去在乎他是你的哥哥,也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是否完整,你甚至會對世間萬物都很無情,如果不是他背棄了你,你可能今生今世不會再有它愛。”說到這裏,寶藍輕輕蕩開一抹笑弧,“很可笑也很盲目,不是嗎?”
男子沉默不語。
寶藍沒有等待他的回答,繼續說了下去,“然而,我終究還是從這樣的盲目中醒了過來,我的感情開始完整,我的生命不再隻以一人為軸心。我開始愛其他人,我開始愛我的夫君,不是那種仿佛信仰般的愛慕,他給我的感覺就像一顆裹著華美外衣的糖丸,我不知道裏麵是什麼,是空的,抑或是毒藥,也許品嚐完這一層甜蜜就再也不會有了,但,恐怕凡是女人都抗拒不了那短暫的誘惑。我陷了進去,迷戀著他的霸氣與溫柔,然而偏偏在這種時候,我又無法逃避地發現:他的溫柔本不是為我,他之所以對我好,竟是因為將我當做了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正是我哥哥。”
“你知道當我看到他們在一起解棋時,我心中的感受嗎?我竟然走不進他們的世界,明明那兩個人都在我心中占有著無比重要的地位,但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一個真正的局外人。那是連夜一直在等待的才情啊。我還想為了連夜學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我想隻要我努力了,終有一天我能讓他快樂。但看到哥哥那樣輕易地破解了他苦思三年的棋局,看到他那一刹那眼底迸發的光彩時,我明白了:他也一直在仰望一個身影,而我不論如何努力,都隻是一個追逐者。”
“你說你愛過,但你而今顯然沒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我想你也痛苦過。所以你能理解的吧,我現在……就很痛苦啊,痛苦得像一朵浮萍漂零在這蒼茫塵海,隻想沉下去,再不起來……”
悲愴的話語,近乎哽咽的聲息,一切的一切都讓傾聽的男子揪緊了心。他伸出手指,想要去拭那在黑暗中看不見的淚。
他手指的溫度是微涼的,就像淺的一樣,指肚處附了薄薄的一層繭,連溫柔的動作都那樣熟悉。雖然看不見,但寶藍可以感覺到,他周身的氣息清冷而寂寥,對她施與的溫存卻小心翼翼到笨拙,她驀地仿佛回到了白玉樓中,青澀的少年匆忙為她拭去頰畔滾落的淚珠,連帕子都來不及拿,隻一刹那便讓她感覺到了被嗬護的溫暖。
於是她的眼淚落得更猛了,就仿佛是窗外的雨滴,那樣洶湧,包含了濃濃的苦澀心酸。
“我暈倒在雨水中,而我最愛的兩個人竟然一個都沒有來找到我,給我溫情撫慰的竟是初見的你。”她哭的愈發厲害,卻依然不肯停止傾訴的聲音,“不過這樣也好,我現在並不想見他們。你和這片黑暗,大概是上蒼賜給我的心痛的補償。”
哭累了,便會想睡了。那所有的痛苦悲傷到了夢裏,也許會換一種方式宣泄而出,又也許會徹底消散無痕。
男子坐在榻前,黑暗裏看不清榻上女子的臉。他伸出手指,仿佛想要描摹一下她的容顏,但那手指在空氣裏躊躇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探出最後的一步。
他幽幽長歎了一口氣。
多少年了,他的心裏一直都有她,隻是無論如何他也想象不到,他們的重逢會是這樣的淒惶無奈。
“你為什麼不打開窗子讓這裏亮一點呢?”
身側突兀地起了一道聲音,累極睡去的少女不知何時又醒了過來。
男子笑笑,伸出手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額頭,那灼燙的溫度讓他的心泛起一陣陣炙疼。“怎麼醒了?”
“睡不好。有討厭的夢。”女子抬手按住他撫額的手,將它拉到自己的頰畔輕輕地蹭著,“你真像我的哥哥啊。我好想看看你長的什麼樣子。”
因為他溫柔的撫觸,她又陷入了過往的溫暖回憶,那段時光天真快樂得可以衝淡一切憂愁。男子沒有抽回手,任她抓著,還抬起另一隻手撫上她的頭頂揉了揉,“我在這裏呆了很久,早已習慣了黑暗,現在我的眼睛已經受不住陽光了,它會將我灼瞎。”
自三年前,他隱瞞了真相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沒有看過陽光。他把自己鎖在黑暗中,他認定自己已沒有接觸光明的資格。三年來,他刻木數日,偶爾也會摘片葉子吹吹笛,或是折枝在桌案上畫字,他一直隻與自己為伴,渾身上下早已滲透進濃稠的寂寞,而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也許隻是心裏最後的那一小簇火焰——他想知道她的消息,哪怕他早已對她不起。
如今,他越發認定了自己的卑微,眼前的女子是這樣的痛苦,會為一點點的溫柔撫慰快樂到流淚。曾經她是那樣美的一束光,但而今那救贖了他的笑容卻再難綻放。
他到底……做了些什麼啊?
“連夜他是搞錯了,但我想他不會一直錯下去的,你要相信你們會在一起是你們自己的緣分。”
寶藍仰起頭看他,很努力了卻還是看不清他的輪廓,她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你說什麼?你知道些什麼嗎?”
夢白歎一口氣,撤開撫在她頭頂的手,“是啊,我知道。不過現在你要先好好休息,否則我不會告訴你的。”
“我叫寶藍,舒寶藍。可以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嗎?”寶藍眨眨眼睛,虛弱一笑道。
男子似乎能看到她的笑容,於是也回了一個微笑,“夢白。”
“夢白,好雅致的名字,真可惜我看不到你的臉,你也看不見我的模樣。”
麵對女子的惋惜,男子輕笑一聲又撫了撫她的頭頂,兩人初見卻彷如熟識,“想那麼多做什麼,快睡吧,等你好起來了我一定讓你看到我的樣子。”
“真的?約定了。”寶藍伸出小指與夢白的相勾,“拉過勾了便一定要算數,我曾經和人做過兩次沒拉勾的約定,結果被負的很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