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迎坐在人群裏，覺的天靈蓋像是被人打開，用什麼東西在裏麵用力攪拌，頭痛、眩暈。她慌忙搶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一杯酒下肚，她咬著嘴唇，印出來深深地牙印，喝下明明是水一樣的液體，卻是吞下了一團烈火。
    烈火由食道從嗓子直接墜到胃口，又衝刺著燒到太陽穴，然後蔓延到全身。喉頭像是被什麼搔著，身體裏壓抑不住的笑用力竄出來。
    雪迎又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
    人，全部變得好快樂，聽不清他們在笑什麼，整個非存王朝都在跳舞，都在噴薄難以克製的大笑。
    雪迎就這樣一杯接一杯的喝，體會前所未有的快樂。
    她在眩暈中明白為什麼九日離開酒就不能活了。原來人們喝的不是酒，那是心裏承受不住的滄桑和孤獨。火愛上了水，那是怎樣的孤獨。
    無琪宣忙於招待，並沒有注意身邊的丫頭。
    雅間裏，無琪宣送客人回來，看見雪迎盤腿坐在地上，靠著椅子腿，臉上麻木著呆滯的笑，懷裏抱著一個酒壇子。
    無琪宣伸手扶雪迎，才發現酒壇子空了。
    他扶著站不穩的雪迎問：“這一壇子酒你都喝了？”
    雪迎笑嘻嘻反問：“你是八字眉？一生氣就特無辜，來，生個氣給本姑娘瞧瞧！”
    沒等無琪宣說什麼，她鑿著桌子大笑。
    無琪宣哭笑不得：“回家！”
    雪迎奮力掙開無琪宣，手指晃晃悠悠：“呸！我沒家，說什麼混蛋話？去死！”
    無琪宣追過去，扶著雪迎：“豆……”
    “豆個屁啊豆，吃飽了撐的沒事幹，跟著我幹嘛？開哪門子客棧！你有病啊？心理變態啊？奸商！滾！死開客棧的……本姑娘居然讓個開客棧的收留了！滾滾滾全TM混蛋——！”雪迎跺著腳拉長嘶，用盡最後一點氣息。
    無琪宣恨不得把眉毛擰在一起那麼用力。
    雪迎跳著腳大笑：“噓——告訴你一個秘密。圍棋九品不去坐隱山，也沒有家。添今，在十一年前，被屠城了呀！！！！！被屠城了，屠城了，屠城了。殺人就像殺豬，啦啦啦，屠城啦，屠城啦……”
    無琪宣不寒而栗：“屠城？”
    “你聞過腐屍嗎？嗯嗯，怎麼說呢？”雪迎遲鈍地點著下巴，奇異地笑，“嗯，把醪糟放在牛奶裏，加熱後放點綠豆餅~再扔一條沒洗過的大腸，一起燉，哈哈，的味道？啊哈哈哈！好笑嗎？你說好笑嗎？”
    無琪宣一陣反胃。
    雪迎扯著無琪宣，把他拉得好近，瞪著他：“開始沒辦法呼吸……不能憋死，吸進去那種味道，就，就習慣了！啊，啊哈哈，嗚……我想吐……”
    “你……”無琪宣不曉得能說什麼。
    “額？屍體堆在一起，會有綠色的，哈哈，還有還有油……啊哈哈！屍體，被燒了。死了，還被燒……嗯，然後是，墨紫色的……”雪迎頹廢地垂下頭，死屍般地沉寂，猛地，她驚懼地蹦起來，跌跌撞撞撒腿跑出去，憤怒地指著天空：“怎麼辦，會害怕啊！怎麼爬都是屍體！怎麼辦！家沒了！……沒事……為什麼沒事啊！沒有家的孩子，就要死嗎？”
    無琪宣看見，雪迎的酒窩，裝滿了苦澀的酒。
    瘋子似的雪迎，被雨淋濕，她根本不知身上被酸雨腐蝕的痛楚，頭發濕了，耷拉著，蔥心綠發繩被侵蝕，染上斑斑暗黃。那一抹僅存的蔥心綠，被現世肮髒寸寸侵蝕。
    雪迎跌倒，全身泥水。
    無琪宣去拉她，被蠻力地甩開，她根本站不起身，在泥裏滾著亂爬，爬著，喊著，鬧著要回家。
    無琪宣怎能任雪迎這般折騰？他遏製住她的推搡，把她從泥水裏撈出來，抱在懷裏，輕撫她的額頭：“沒事了，我帶你回家，乖……”
    ……
    ……
    ……
    雨水，縱情落在無琪宣和雪迎身上。
    靜靜地，隻能聽見雨滴滴下來的聲音。
    ……
    ……
    ……
    雪迎小小的小孩子一般，拽住無琪宣的袖子，躲在他的肩膀邊，膽怯地問：“我能不能不死？不要，不要離開我……我不想死，好嗎？”
    “好。”
    溫熱的呼吸，撲在冰冷的臉上。
    一瞬間，雪迎化了，嚎啕大哭起來。她死死握著拳頭，掌心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刺得青紫，表達著哭都難以名狀的痛苦。這青紫映在無琪宣的眼睛裏麵，他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擔心她會哭到窒息。
    雪迎孩童般，毫不掩飾的“哇哇”聲，讓無琪宣在那麼久之後，第二次感受到撕心裂肺。
    我叫雪迎，雪花的雪，迎春花的迎。
    小時候，我有好多朋友。
    山野爛漫之處，無憂無慮地奔跑著。
    爬上那高高的，自認為是世間最高最難爬的草垛，歡呼。躺在上麵，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
    看到的地方就會認為那是天邊。天邊就會有無盡的寶藏，寶藏是什麼呢？就是幸福嘍……幸福是什麼？就是幸福唄。
    摘桃子，被毛毛蟲蟄了胳膊，紅了一大片，點點刺痛，還沒來得及哇哇大哭，兄弟姐妹就送上了洗好的香甜桃子。
    撩起裙子，站在樹下，接哥哥們從樹上打下來的棗，紅紅綠綠，綠綠紅紅。
    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綠色田地，玉米地裏藏著我的親人，他們時而抬頭拭汗，時而彎腰耕作。
    田埂之間有溪流，溪流裏濺起來水花，好美好美，我不會形容。後來，看見過水晶，看見過白銀，但是，它們都不如溪裏麵的水美，因為不管多珍貴的寶物，都不像溪水一樣有自己自由的靈魂、天然的靈魂。
    拔起來的蘿卜隨手洗幹淨的就可以吃，幼小的我還曾經把香菜當成蘿卜拔了半天，一個蘿卜都沒找到，毀了人家一隴香菜地，哎呀呀，趕緊跑去道歉。
    在大城裏麵看到的陰天，其實並不是陰天。
    到了鄉野之間你才能明白，那其實是大大的一片烏雲，大得遮住了半邊天，平日裏飄逸的小小白色雲朵，竟能如此的巨大。
    這半邊天一大片烏雲，那半邊天燕子飛在空靈的藍色天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