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下的散步道 第2章 色弱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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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3日的早晨沒有風,在中午之前是個宜人的天氣。
我起床不久,附近的醫院打來一個電話。那天離開醫院之前我有留下自己的聯係方式,但我沒想到真的會打來而且這麼快。
他們告訴了我一件事:兩天前從天橋跳下去的那個女孩,昨天下午醒了。
我當然知道那個女孩指的是誰。
據說她醒來後,除了身體有點虛弱,一切正常。沒有殘廢,沒有失憶,也沒有陷入瘋癲狀態,並且還淡定地問了大夫一句:“救我的那個人是誰?”
這也是她蘇醒後說的首句話。正因為表現得太過冷靜,冷靜得似乎從沒做過危險的事,據說大夫不願意相信她是一個自殺未遂者。
“她很想見你一麵,可以的話等會來一趟怎麼樣?她說無論怎樣都要見到你才肯接受治療,我們也很難辦的。”電話那頭的語氣有點為難。
我說好的,然後就去了醫院。
到了醫院後,一個護士領我去了病房。途中我聽說那個女孩的監護人在她出事的第二天就主動聯係上了院方,並一次性付清了醫療及住院費。但此後就沒現身過,昨日也找不到對方。也不看看劫後餘生的女兒,該不會是個以為付過錢就算對子女盡責了的大人吧。
上了三樓,走在我前麵的護士小姐在一間隱蔽的單人病房前停下。她輕叩門扉,說了聲“森小姐”便推門進去。門是虛掩的。
裏麵沒有特別之處。靠窗有一張單人床。醫院特有的潔白床單上有一個坐姿端正、雙手疊放在薄被上的女孩。她原先是在眺望窗外,聽到門開了才回過頭來,這次我終於看到了她的容貌。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麵,但那天她的臉被血汙和頭發糊住了,且出於對直視死者的抗拒,我都沒能好好看看她的樣子。
用個最通俗明了的詞彙來形容,她是一個美少女。論外姿比起大人略有不及,但在同齡人中已是相當出挑的了。
看到幹幹淨淨的她,我無法想象隔天新聞裏放出她橫屍街頭的慘狀。
“森小姐,這位就是周立禮,送你來救治的人。”護士小姐笑吟吟地介紹道。
一雙看不出思緒的漆黑雙瞳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之後她對護士小姐說:
“謝謝你,我想和他單獨聊聊,請退下。”
嗓音雖小,清晰可聞。她的措詞語氣,實在容易讓人以為是一個家教良好的名門閨秀。
“那好,有事你呼我。記得不要拖太久,你還要休息呢。”
少女點點頭,不語。
護士小姐出去後,門輕輕合上,這一次門是關實了。
她直直的視線紮得我很不習慣。
“你好。”她突然說。
“嗯……你好。”
“坐。”
“哦,謝了。”
我在床尾一張折疊椅上坐下,麵朝敞開的窗子。她毫不避嫌的、把一種認真考據上古文物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沒有半點先開口打破這異常沉默的氛圍的意思。這麼說來,她給人的感覺就是話不多的類型。
說要跟我單獨聊聊的人是你,現在你又不說話了是要怎樣?
“同學,你還好吧?”
“謝謝,我很好,但我不是你的同學。”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
“你怎麼稱呼?”
“你就是周立禮嗎?”
後兩字連讀湊得緊,以至於聽起來都是第四聲調。早已對這種情況應付自如的我說:“是周立禮。周瑜的周,成立的立,禮貌的禮。出處是‘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你可以這麼記,很方便的。”
但絕不是什麼周莉莉。
她歪頭想想,又把我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分開來讀,認真的模樣甚是可愛。
“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很好聽。”
我還有個諢號叫莉莉周,你要聽不?
“我叫森曉風,森林的森,拂曉的曉,微風的風。”
“你姓森?姓森的很少見呢。”
不是很少見,是根本沒見過,我頭一次聽到這種姓。
“我聽說是你救了我。”
“沒錯,是我。”
“謝謝。”
她向我深深低頭,鄭重說道。
謝謝,簡單兩個字。通常情況下,我可以說“哪裏”“應該的”之類的,哪怕“不用謝”敷衍也行,但我選擇保持緘默。
發覺了我的異常,森曉風問:“周先生?”
“……你叫我什麼?”
“周先生。”
“不用這麼隆重的,我跟你差不多大的吧。”這個年代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叫我先生感覺好奇怪,她難道活在民國時期嗎。
“可這是最禮貌的指稱了。”森曉風一本正經道。
“隨意點,叫我全名就行了。可叫我先生的話……我會覺得自己好老。”
“你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是不習慣,你還是直接叫我名字吧。周立禮,我的名字。”
“……周立禮。”
她在為難,可她在為難什麼呀?
“周立禮。”
她為了適應突然被糾正的叫法似的重複一遍。哎,我在這呢。
明確了對我的正確叫法,她又問:“你有想要的東西嗎?”
“目前沒有。”
“真的沒有嗎?”
“真的沒有。嗯……為什麼問這個?”
“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很想說,你能活著就是最好的報答了。對於這種物質方麵的報答,我自然是推卻了。
“別別,我不是為了這個。隻要你還活著就是好事,生命最珍貴啊。”
“我知道,但你救了我是事實。哪怕你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你還是救了我,你的實際行動是無法忽視的,沒有你我早就死了。所以我要報答你。”
“我說啊,你急著見我就是為了報答我麼?”
“是的。”
早該猜到的,她要跟我單獨聊聊的目的是什麼。在我看來,得到一個女孩子真心的補償,也不是難為情的事。
但在這之前,我也有個疑問。雖然不知在這種時候提到底適當不適當,但我還是問了。
“你有……呃,恨過我嗎?”
“恨你?”她一臉無法理解反問。
在一個自殺未遂者麵前說這種事,到底合不合適呢。假如我要自殺,以為終於能拋下所有大大小小的煩惱時,有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愣是不由分說地把我拉了回來,我肯定想揍他。
……當然了,我從沒試過自殺,更不可能嚐過自殺的滋味,以上全是我的臆想。
我斟酌著用詞,盡量避免觸及她脆弱的心:“因為,畢竟,那個,我讓你的計劃落空了。”
“計劃?”
“就是那個,尋短見。”
森曉風愣了幾秒,既而作出“我明白了”的表情:“原來你以為我在尋死。”
難道不是麼:“難道不是麼?”
“當然不是。我若真有死的打算,一定會挑隱蔽的地方自盡,是不會發生被外人看見的錯誤的。就算被救了,醒來後我便會自盡第二次,你就無法跟我說話了。”
呃,怎麼說,總覺得她麵無表情地說了恐怖的話……
“等等,既然你不是自殺,那天你跳下去做什麼?”
“是因為迷路吧。”
麋鹿?
“其實,那天我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
“我邊走邊想,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
“我看到了一座很高的橋,想著在那上麵說不定能找到方向,就上去了。”
“……”
“可是到上麵才發現情況一點都沒變,就又下去了。”
“……”
“周立禮,你在發呆嗎?”
……對不起,槽點太多我不知道該從哪吐,請容我再好好重溫一遍。那天我回家,看到橋上有個人跳下去把自己摔得鮮血四濺。我以為她要自殺,結果她活了後跟我說她不是自殺,隻是迷路了而已。跳橋就能幫你找到回家的路了這是多麼快捷的方法啊直接叫你回天國老家——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蠢話麼?哪有人會因為找不到家就自殘的?如果你是在亞馬遜森林或者某個無名小島上,你的話還有點可信度,但常儀好歹也是個現代文明城市。這種用膝蓋想想就知道是脫離現實的理由,她居然能如此自然地說出來。
“迷路的話你可以問個路啊。”
“他們幫不了我,”森曉風說,“因為我不知道我家的地址。”
住在常儀卻不知道家的方位,那就隻有一種可能。
“你難道剛搬到常儀?”
“嗯,4月份到的。”
“……4個月的時間還不夠你記住自己住在哪嗎?”
“這種事我沒有關心過,因為我不出門的。兩天前我還是第一次到外邊,”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結果就回不去了,真失敗。”
大小姐,躺在醫院裏的程度已經超過真失敗了。
這時,護士小姐提醒探病時間到了。
“你要走了?”森曉風問。
“我得走了,你好好養病吧。”下次,不要再迷路了啊。
“請走好。”
我點點頭,朝敞開的門走去,這時她又問:“明天你還來嗎?”
“不大會來了我。”也沒有來的必要了吧。
“來還是不來?”
“這個怎麼說……”
森曉風露出希冀的表情。
“不過其實我也沒啥事。”
“那你明天也來吧,說好了。”
“哦,哦……好的。”
“一定要來。”
“知道了知道了。”
隨後我離開了醫院。
※※※※※※※※※※
8月24日,我按照約定去會見了森曉風。昨天草草約好了但不曉得見麵的具體時間,所以早上我就去了。這種感覺真的好像是去探病啊。
不,就是探病吧。
我一來到森曉風的病房,昨天的護士姐姐便和我打招呼。我也對她說早。然後她遵照森曉風的意思出去了。好像接下來我將要跟森曉風商榷秘密的事情。
森曉風的氣色沒有變化,既沒好轉也沒惡化,看上去很柔順的頭發散亂地披散在胸前。聽醫生說,她正在順利康複中。
開頭,森曉風跟昨天一樣專心致誌地盯著我,我跟昨天一樣視線飄忽不定,最後落到腳下的地板。直到我禮節性地先問她,身子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
“你的命真大,才兩天就醒了。”
“這不是大病。”
“……”
“周立禮。”
“嗯?”
“我給你添麻煩了,很抱歉。”
“你太客氣了,我不覺得哪裏麻煩,真的。”
麻煩……還是有一點點的。
三天前我回到家中,已是下午3點了。不僅晚歸,還帶著一身血回來,解釋半天才讓家裏人相信我沒幹什麼不法勾當。我遭到了一頓訓斥,“為什麼要跟陌生人扯上關係?事後對方向你索賠怎麼辦?”
難道正確做法應該是對一個等死的人視而不見嗎?
對父母感到失望的我,這幾天都沒跟他們說過話。昨天來醫院見森曉風,我也未對他們作出任何解釋。
在我陷入沉默的時候,森曉風把我拉回了現實。
“你對色盲了解嗎?”
“色盲?不太了解。就是把紅的看綠的綠的看紅的,過馬路會不方便吧。”
根據字麵意思,我想當然的如此理解,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定義色盲的。因為我看到的世界是最普遍的彩色,所以我也無法體會色盲患者的感受。
“那隻是色盲的一種,還有色盲是可以分辨紅綠燈的。雖然無法明確地區分顏色,但他們對色彩明暗度的分辨率比正常人要高得多。所以,過馬路不存在問題。”
原來是這樣啊,受教了。
“人們所熟知的色盲患者其實大部分隻是色弱,單純的對顏色的辨別能力較差而已,對日常生活是沒有影響的,但是,”森曉風頓了頓,又說,“全色盲就要嚴重得多了。說起來,你了解全色盲嗎?它也是色盲的一種。”
“完全不了解。”
“你看過黑白電影吧?”
“真巧,前不久就看過一部。”
是21世紀拍的,叫什麼絲帶吧。導演用黑白兩種色調來體現整篇故事的壓抑氣氛,感覺就像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拍攝的電影。不過比真正的古早電影要清晰得多。
“用這個作比喻,全色盲患者所看到的世界就是一部黑白電影。能看到的顏色就隻有黑色跟白色,區分不同的事物完全就是靠對明暗的分辨能力了。在所有色盲類型中,得上這個的人是非常少的。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森曉風說她是全色盲患者。即是說,她那對又圓又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世界全是黑白照片裏的舊物般的存在,包括我在內。這種隱形功能缺陷從外表上看不出來,所以當曉風告訴我她其實是全色盲患者時,我有點沒能反應過來。
“為什麼跟我說這個?”
“雖然我是全色盲,但這對我的日常生活不構成威脅,我不認為這有值得默哀的地方。”
森曉風的語氣淡漠如常,卻叫我當即明白自己無意中作出了同情的表情。
“啊,”我立即挺起腰板,像個準備挨訓的學生,“對不起,我……”
“放心,我不介意。”她說。
“我不在意自己與大多數人的不同。雖然能看到的顏色很單調,但我一出生就是這樣,也早已習慣了。如果是在某一天健全的色感突然被剝奪了,那樣我想我才會受不了。可是,越是無法得到的東西就越想擁有,我也想能看到更多的顏色。紅色黃色藍色,我隻知道它們的名字卻無法把它們與名字對應起來,這就等於我根本不認識它們,就算知道名字也沒有意義。以前我以為想看到黑白以外的顏色隻是我的妄想。”
森曉風話鋒一轉:“直到我遇上了你。”
啊?我?
“其實那天,你抱起我的時候,我被你搖醒了。”
是我不好,我會改進技術的。
“你那個時候已經醒了?!”
“隻有一小會是清醒的。我看到了你。你的臉不是白色的。你臉上有鮮豔的液體往下流,那叫什麼?”
“那是你的血,”我說,“紅色的。”
“我認識紅色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我你的辨色能力變正常了?”
“不是。”
“啊?你不是看到血的顏色了嗎?”
“那是暫時的。”
“難道你現在看到的不是彩色?”
森曉風點點頭。
是黑白的,醒來後又變回原樣了。她說。
我大致明白曉風急於見我的原因了。
“我懂了……你唯獨看到我是彩色的,就想確認下我有沒有變,是吧?畢竟到現在,我是你看到的唯一彩色的人。”
“是的。”
“那麼現在呢?我是彩色的吧?”
“不,是黑白的。”
“呃?怎麼會?”
“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有特別之處,就……”
森曉風的聲音逐漸小下去,我聽不到她要講什麼。她說了聲“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些”,便不再多言,這個話題就此結束。
森曉風說我很特別,原來指的是這個。
在我看來稀鬆平常的彩色世界對於她卻是一種遙想。我無法切實地體會森曉風的感覺,不過能看到的事物,一花一草也好,都隻有單調的兩種顏色,一定會覺得壓抑吧。誠如她所言,她第一眼看到的我是黑白世界裏唯一的彩色,那麼這也足以成為她不放棄與我接觸的理由。就像一直是一個人待在一個密封的空間裏,某天突然有人闖入,告訴你可以帶你到外麵去。
不過曉風,你弄錯了,我不是那個能帶你到外麵去的人。
我從來都沒有能力去幫助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