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頭沒有多為難，因為司徒辟麟第二天自己去了藥鋪。
    他來的很早，做事也很認真，除了不愛搭理人，他幾乎可以算得上藥鋪裏最聽話的夥計了。
    小老頭跟著觀察了幾天，越看越喜歡，後來幹脆親自教他管理賬簿、接待客人，每天樂得屁顛屁顛的，胡子都翹起來了。
    至於什麼勾人的妖精，吃人的精怪，早被丟到爪哇國去了。
    不過接觸了幾天，小老頭漸漸也生出了幾分疑惑。
    司徒辟麟的性子很古怪，完全沒有一般孩子的活潑開朗，有時難得空閑，他也不會和其他夥計有什麼交談，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裏，要麼靜靜的發呆，要麼手裏捧著個藥書快速瀏覽。
    小小的一團縮在那裏，看著叫人心裏發酸。
    但是在某些特殊時候，譬如有客人來打聽一些珍貴的草藥，或者進貨的東家又送來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藥材，他卻總是會第一時間衝過去，也不說話，就是站在一旁靜靜的看，靜靜的聽，末了又默不作聲的走回去，繼續窩在某個角落裏發呆。
    小老頭每次看見他這個樣子，都會感到好一陣心驚肉跳。
    終於有一天，司徒辟麟又全程陪著應付了一個打聽千年雪參的客人，小老頭憋不住了，拖著他躲到後院神秘兮兮的問：“小麟啊，你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啊？”
    司徒辟麟戒備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小老頭立刻瞪大了眼睛，湊近他誇張道：“真的啊？那你在找什麼？需不需要老頭子幫忙？”
    司徒辟麟往後退了一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抿著唇道：“不用你管。”
    小老頭激動了，跳起來抱著司徒辟麟哭的稀裏嘩啦：“哎呀，小麟你終於又開口和老頭子說話了，老頭子太感動了……”
    司徒辟麟踹了他一腳，轉身就走。
    小老頭趕緊拉住他：“不是，小麟你先別走啊，真的不用老頭子幫忙？其他東西老頭子不敢說，但是藥材方麵，在嵐城，老頭子認第二可沒人敢認第一啊！”
    司徒辟麟掙開他的拉扯，想了想，抬起頭很認真地問道：“我在找藍濯，你能幫我？”
    小老頭啊了一聲，有些為難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難得的滿臉正經：“藍濯乃北海仙林島的神物，可解百毒，素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美譽，小麟找它何用？”
    司徒辟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你知道哪裏能找到？這幾天我查遍了藥鋪的典籍，也看了些古誌，可書上都說藍濯隻在仙林島存活，我沒辦法，我……”
    他越說越激動，兩隻手緊緊攥著小老頭的衣服下擺，小臉仰著，一雙黑黑沉沉的大眼睛裏蓄滿了對生的渴望。
    隻要有藍濯……隻要有藍濯……
    他咬著唇，狠狠心，忽然屈膝跪下，“砰砰砰”給小老頭磕了三個響頭，聲音裏已經帶了明顯的哭腔：“你告訴我吧，我知道藍濯珍貴，這輩子無法報答你，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
    “哎哎，你這是做什麼？”
    小老頭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扶他起來，看他通紅著眼睛，眼裏的淚要掉不掉，不知為什麼，忽然就深深歎了口氣，道：“不怪你，是老頭子說的不清不楚，藍濯那樣的仙藥，老頭子也隻是在某個孤本上看到過，不曾真的在現世裏遇見……”
    他的話還沒說完，司徒辟麟已經整個人變得冷冰冰的了，這種冷不是耍小孩子脾氣的瞎鬧騰，而是發自骨子裏的，對這個世間徹底絕望的冰寒。
    他機械的站起來，默默無聲的一個人往回走，那麼孤單，看起來就是像被所有人拋棄的人偶娃娃。
    小老頭這回真的被嚇到了，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話裏有些歧義，立刻伸手拉了司徒辟麟一把，倒豆子一般將剩下的一半話一口氣全說了出來：“不過老頭子沒見過不代表別人沒見過，我聽聞原來有個海外來的商人，病的都隻剩下個骨頭架子了，後來他兒子孤身一人獨創了仙林島，不但摘來了藍濯救了他的命，還討教到了藍濯的栽養方法，現在大旗就有一個叫什麼影門的門派裏有。”
    司徒辟麟抬起頭來看他，大大的眼睛裏一片空茫，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
    小老頭急了，揪著自己白花花的胡子圍著他團團轉：“哎呀，你還別不相信，老頭子說的可句句都是真話！”
    他見司徒辟麟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跺了跺腳，看了看四周，忽然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小小聲道：“那商人的後代曾經受過老頭子的恩惠，與老頭子相處過一段時間，一時說漏了嘴才告訴老頭子的，否則這世上怎麼可能真有人知道藍濯在哪裏？他本是千叮嚀萬囑咐過老頭子，這段秘聞千萬不能泄露給外人，否則非天下大亂不可！”
    司徒辟麟怔怔的聽著，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小老頭的虛榮心被滿足了，挺直了腰背趾高氣昂道：“哼哼，這也就是小麟你，若是旁人，老頭子我才不告訴他呢！”
    司徒辟麟一直沒有落下的眼淚瞬間就掉下來了。
    小老頭又被嚇了一跳，也不哼哼了，趕緊提著袖子給他擦，沒想到卻是越擦越多，司徒辟麟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揪著他的袖子一直嗚嗚咽咽的哭，哭的肝腸寸斷。
    小老頭手足無措的忙活了一陣，見總也止不住那玉珠一般的眼淚，幹脆往地下一癱，也跟著嚎了起來。
    司徒辟麟抽抽噎噎的看他：“你……你為什麼……哭？”
    小老頭一邊繼續嚎啕大哭一邊哆嗦著手指他：“你……你欺負老頭子！哇嗚嗚嗚，老頭子不活啦！嗚嗚嗚，不活啦！”
    “我……欺負你？”
    司徒辟麟眨眨眼，指著自己的鼻子啞聲道。
    他的眼淚還在往下掉，一滴一滴，從睫毛上落到臉頰上，又從臉頰上滑到尖尖的下巴上，晶晶亮亮的，比水晶還要剔透好看。
    小老頭呆了一下，忽然拿袖子遮著自己的眼，蹬腿甩手的在地上撒起潑來了：“就是你就是你！嗚哇哇哇，老頭子明明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還要哭！嗚嗚嗚，你這個壞孩子，一點都不知道尊老愛幼，老頭子的心被你傷透了！嗚嗚嗚……”
    “我……很壞嗎？”
    司徒辟麟有點無措，想過去扶起小老頭，又怕他故意給自己難堪不肯起來，一時為為難的眉頭緊皺，居然連哭泣也忘記了。
    不過他也沒有為難多久，小老頭的嗓門實在有夠大，他一嚎，藥鋪裏的其他夥計立刻就都趕過來了。
    四個年輕健壯的小夥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倒是很好辨認。
    他們一見到這個架勢，其中個子最高的那位立刻唬著一張臉將小老頭從地上拽了起來，那動作，司徒辟麟看了都覺得胳膊疼。
    胖胖的那位走過來拍拍司徒辟麟的頭，溫柔的蹲下來，替他擦掉臉上的淚珠：“別哭，下次掌櫃的若是再發瘋，你就拿鞋底狠狠敲他腦袋，別客氣。”
    他的聲音溫溫的，暖暖的，聽起來很輕很舒服，就像是三哥。
    三哥……
    司徒辟麟甩甩頭，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的看著他，問：“為什麼敲腦袋？那樣不痛嗎？”
    “咦？你會說話？”
    那人忽然停下動作，“謔”的一聲站起來，用明顯帶著驚喜的聲音向另外三個同伴喚道：“李大、小王、小張，快過來，原來小麟會說話呢！”
    那三個人正脫了鞋圍著小老頭狠敲呢，聽到這一聲喚，就都又穿了鞋走了過來。
    小老頭一個人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嘴裏不斷說著什麼“要辭掉你們”、“一定要辭掉你們”，小模樣看起來還挺淒慘。
    司徒辟麟歪了歪腦袋，有點擔心的看著他問道：“這樣沒關係嗎？他好像很疼的樣子。”
    那四個人同時笑了起來，其中那個叫做李大的看起來最凶惡的高個子還伸手摸了摸司徒辟麟的腦袋，像鄰家大哥哥一樣和聲給他解釋道：“沒關係，掌櫃的頭硬著呢，我們都敲了他快十年了，他還不是一樣每天活蹦亂跳的到處竄？告訴小麟一個秘密，我們這裏的人啊，背地裏都叫掌櫃的‘鐵頭頑童’呢，可見他的頭真的很硬。”
    他說完了朝司徒辟麟擠擠眼睛，幾個人似乎笑的更開心了。
    小老頭聽見了，哼哧哼哧從地上爬起來，臉上貼著幾個大大的鞋印子，看起來挺滑稽，不過他本人似乎沒怎麼在意。
    他背著手，故意很大聲的咳嗽幾聲，然後踏著小方步漫步到幾個人麵前，一本正經道：“你們懂什麼，老頭子我這叫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沒看到小麟在老頭子的滋潤下越來越活潑了麼？這就叫功德，功德，懂嗎？”
    那四個人齊齊彎腰作揖，忍著笑應了聲是。
    司徒辟麟低垂了頭，微微有點臉紅。
    小老頭看見了，輕輕歎了口氣，一揮手將那四個人趕回前堂，讓他們該幹嘛幹嘛去。
    等人都走完了，小老頭又拍了拍司徒辟麟的頭，語重心長道：“你這孩子，也不知道以前是怎麼過的，怎麼就小小年紀活的這麼累，戒備心又這麼重，唉……”
    他搖了搖頭，神情中帶著點憐憫，又帶著點唏噓，頓了頓才接著道：“不過你放心，老頭子既然說了要幫你，那就一定會竭盡所能幫到底。藍濯的事，你給老頭子幾天時間，老頭子寫封信給那位商人的後人，若是不出意外，應該能替你求到一株。”
    司徒辟麟緊緊咬著嘴唇，眼眶紅紅，似乎又要落淚了。
    小老頭見狀立刻緊張的連連後退，一邊後退還一邊做賊似的四處亂瞄：“哎哎，你可別再哭了啊，再哭老頭子我又要挨鞋底板了！”
    司徒辟麟揉了揉眼睛，略帶了點倔強點頭道：“我不哭，你是好人，不該為我挨打。”
    他說著像個小大人一樣朝小老頭拜了兩拜，鄭重承諾道：“今天我要先回去了，有人還在等著我的好消息，但我一輩子不會忘記，掌櫃的您對我有大恩。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報答您的。”
    小老頭伸著手，正想說不用這麼嚴肅，司徒辟麟卻忽然一轉身，跑了。
    小老頭頓時哭笑不得。
    他抬頭，看了看滿天火燒一般的晚霞，又想起司徒辟麟之前那般空洞無神的表情，忽然也嚴肅的來了句：“人生啊……”
    然後背了手，搖頭晃腦的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