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的燭，青白的地麵，赫然躺著一具幹巴巴的屍體。
    我大吼著猛然跳起，沒頭蒼蠅似的向前竄。也不知怎麽的，瞬間整個人已經掛在柳玉筱身上。
    不是我膽小，是那人的死法太過的詭異。
    若不是還穿著衣服，他簡直就不能叫做人！我看見他伸在外麵的一隻手，沒有一點水分，肌肉幹成一縷一縷，皺巴巴地裹在指節上，青筋隱約可見。本來不大的衣袖此時寬大了一圈，骨骼的形狀清晰地凸現出來，指尖泛黑，唯有慘白的指甲，在青白的光的照耀下，閃著粼粼的光。
    而那張臉，更是慘不忍睹。臉上的皮膚依然皺縮，焦黑一片，口鼻俱已不清，輕而易舉地將眼眶的形狀勾勒出來，眼珠卻異常地突起，白森森的瞪著。花白的頭發胡亂披散，老者的身體古怪地扭曲成直角，如同一隻折斷的殘破的偶人。
    隻一眼，便不敢再看。
    我打個哆嗦，轉頭埋進柳玉筱懷中：“快走！快走！”
    柳玉筱摟住我的背，笑得十分開心，貓眼彎彎：“難得景兒這般主動，真是受寵若驚。”
    我雙腿勾在他腰上，雙手死死箍著他的脖子，緊閉眼催促道：“出去再說！”
    柳玉筱道：“景兒，怕麽？”
    我雙腿夾緊，趕馬似的吼：“走走走走走！”
    柳玉筱不再多言，足下輕動，幾個起落已經到了大街上。
    又驅他趕了幾條街，才喘著氣從他身上下來。
    我扶住他的肩，閉眼，流汗，心跳如鼓。
    柳玉筱這個抱著我跑的人倒是臉不紅心不跳，還摸了一塊香香的絲帕給我擦臉。
    丟死人了！
    我惱怒地拍開他的手：“我自己來。”
    柳玉筱委屈道：“我連你的馬都做了，還這樣對我。”
    我把帕子扔回他手裏，叉著腰向前走：“這是兩碼事。”
    柳玉筱頓了頓，跟上來：“不回去看看麽？”
    我說：“死人有什麽好看的？我們當老百姓的，還是少管閑事為妙。”
    他忽而加快了腳步：“那現在去哪裏？”
    我說：“我去找地方睡，你自便。”
    柳玉筱扯住我的手，強迫我轉過頭，微微沙啞的聲音帶著笑：“那，我帶你去看星星可好？”
    不等我回答，已攔腰將我抱起，騰空而去。
    我在心底大吼：人權！人權哪去了！
    風聲呼嘯，鳳凰城林立的樓閣房屋如同白駒過隙。
    青絲飛揚，柔柔地撫過臉頰，微微的癢，細細的香。
    柳玉筱一直看著我的眼，流雲飛跑，月光的角度不斷地變換，睫毛的陰影從一邊掠到另一邊，隻是那個笑容卻一直嵌在美麗的唇角，並在此時，深深地烙入心底，讓胸口不可抑製地痛起來。
    他帶我出了城，順著一座峭壁攀上山頂。一塊細細密密的草坪，幾株彎彎曲曲的藤蔓，幾塊青石，兩盞淡酒，餘下的，便是銀緞鋪灑的翠鬆青柏。
    抬頭，繁星，明月，漆黑天盤明珠散亂，華光揮灑天地間。
    我驚訝地張大嘴。
    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星空。
    柳玉筱開心地拍拍我的臉：“怎麽樣，不錯吧？這裏是紫黯山巔，是一隻狐妖的地盤。觀星，全鳳凰城就數這裏最好。”
    “紫黯山？令狐紫黯？”
    “嗯。”
    二十年前發生了一件大事，讓“令狐紫黯”四個字成在南國的知名度，如同家家戶戶的“桌子板凳”一般。
    傳說令狐紫黯是一隻千年狐妖，生得那叫一個花容月貌。下山不久，他不知以什麽方式混進皇宮，參加了太子滿月宴，以婉賢公子自稱，一曲，一詞，一舞，大展才華，深得皇上喜愛，更是讓當時唯一的公主芳心暗許，竟偷偷將隨身寶玉都交予他。
    婉賢，一度被認為是駙馬的不二人選。
    可是狐狸尾巴，不是那麽夾得住的。
    令狐紫黯本是好色風流之人，隻是運氣不大好。
    一日出遊，正巧遇見遇見七皇子帶兵歸來，騎著高頭大馬，秀氣的臉頰有著不符年齡的冷冽清傲，卻那般耀眼，光彩奪目。
    令狐紫黯對他一見鍾情，無法自拔地陷入滔滔愛河之中。
    也不知那狐狸私底下搞了什麽鬼，七皇子回朝之後的第二日，竟然重病告假，並在全國通緝一名長相極其美麗的年輕公子，經辨認，此人正是準駙馬婉賢。
    通緝原因，不明。
    可是婉賢如同蒸發一般消失了，連以前住的華麗府宅都在一夜間成了破落大院，透著森森妖氣。
    大家都說，鬧鬼了鬧鬼了。於是再沒有人敢接近那座古老的宅院。
    三個月之後，七皇子慘死府中。
    果然，流言的傳播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最好見證。
    也不知是誰走漏消息，說七皇子是被狐妖強奸致死的，幾日之內舉國震驚，讓皇上連封口都來不及。總不能將全國人民都殺了滅口不是？
    於是皇帝請了幾個道士，大張旗鼓地捉妖。
    其中一個年齡稍長的，估計是個掌門一類，認出令狐紫黯的真身，說他不過是幾百年前因偷盜靈丹而被貶下凡間做了妖怪還在同類當中稱王稱霸的小狐仙。
    自此令狐紫黯的響亮名號，連同以往的諸種劣跡正式大白於天下，空有一身絕頂妖術，被千人踐踏萬人唾棄，連叫聲苦喊聲冤的的餘地都沒有。
    道士群在南國北邊的桂花林與令狐紫黯鬥了七天七夜，眼看狐妖精疲力竭法術將盡，卻忽然來了一個俊美不凡的黑衣男子，幾下子就將一群道士打了個落花流水，前功盡棄。
    後來令狐紫黯消失了。
    再後來，令狐紫黯入了佛門。
    妖精出家，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估計少林方丈是個老固執，腦袋又給木魚砸了，說什麽也不把那狐妖給交出來。
    對外界一切言論，禿頂的老爺子都隻用一句話來回答：“阿彌陀佛。”
    有他罩著，皇帝也不敢怎麽樣，畢竟在佛門鬧事，於一國之君來說，不光彩。
    而少林武當相處向來以和為貴，於是道士也撒手不幹了。
    皇上別無他法，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皇上說，家醜不外揚。但凡提及此事者，要麽閉嘴，要麽掉腦袋，以致凡帶有令，狐，紫，黯四個字的詞彙和事物都成了禁忌，直到三年前新皇繼位才漸漸廢止。要不然像柳玉筱這樣穿身紫色的衣服還大搖大擺四處亂晃的，下場就不是一個慘字可以形容的了。
    雖然不在外麵說，但大家心裏都還是明了的。
    這樣，令狐紫黯的光榮事跡也就不可避免地流傳下來。
    暈，敢情這裏是個狐狸窩。
    我扯扯他的袖子：“我們還是趕快走吧，等下妖精來了就不好了。”
    柳玉筱失笑：“你很怕妖精麽？”
    我想了想道：“像令狐紫黯那樣的，就很可怕。”
    柳玉筱道：“為什麽？”
    我拍掉他伸向我腰際的爪子：“我討厭色魔。包括你。”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半晌，搖搖頭，兀自躺倒在草坪上。
    “喂，這樣就生氣了？”
    “你是在關心我麽。”
    “切。”
    “你見過妖精跟我一樣有情趣的嗎，大半夜跑到這裏來看星星。”
    我叼了根草，跟著他躺下來，翹著腿兒搖：“拜托，天都要亮了好不好。”
    “可是星星還在，要抓緊時間看。”
    我朝天翻個白眼：“明天來看還不是一樣。”
    柳玉筱沈默了很久才轉過頭來：“明天看到的，就不是今天的星星了。景兒，星星是會動的，就像人一樣，上輩子和這輩子，已經不是同一個人的人了。”
    真不是一般的俗。
    我說：“你才多少歲啊？搞得跟你活了幾百年似的。”
    柳玉筱又沈默好一陣。
    一陣風過來，他微微合眼。
    玉石一般的臉，精致的眉眼，從我的角度剛好看到星子落入他眼中的光芒，微弱，卻分外堅強。
    看見他那個樣子，我忽然不忍心再說什麽。
    正覺得無聊，他忽然道：“景兒，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我先是一愣，隨後大驚，猛然坐起來：“你怎麽知道我要找人？”
    嘴裏的草葉飛飛，掉在我身上。
    柳玉筱笑了笑道：“我的心上人的事情，自然是要弄清楚的，不然我如何討你歡心。”
    我忽略他的廢話，逼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側過來，撐起身子，一手支著頭，一手拈起我剛剛含過的葉子放在唇邊抿，笑得無限柔軟：“我是來幫你的人。”
    從見到他開始我就一直在忍，一直盤算如何繞過他武功這一關將他殺了。但是，在他這個惡俗動作的引導下，忍耐到了極限，終於提前爆發了。
    那種事，是個男人都無法忍受，況且還是個看上去比我嬌氣得多的小白臉！
    嗯，雖然他武功比我強，但不代表我就弱！
    我氣極，嗤笑，鄙夷地睨著他，從頭到腳都寫著：鬼才信。
    “你還有臉說出這樣的話！”
    柳玉筱抿住唇，無限風情地眨眨眼：“這麽快就翻臉了。”
    我利落地跳起來，抽出刀指著他：“我說過我會殺了你，我說到做到。”
    他又眨眨眼，眼角向上挑起。
    別人也許覺得他妖媚，在我看來，就是一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討打像。
    “景兒，生氣對身體不好。”
    “你少管閑事。我要殺你，聽到了沒！”
    “景兒，你追求人的方式還真是與眾不同。”
    “你！”
    我氣極，大刀一揮向他砍去。
    風蕭蕭兮，青絲滿天飄兮，壯士無力兮，愁空山……
    刀在離他胸膛僅有半寸的地方停住。
    我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發抖，連聲音也在抖：“為什麽不躲？”
    柳玉筱依然笑著：“你若想要我的命，拿去就是，反正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麽？”
    他輕輕搖頭：“上輩子的事了，不提也罷。景兒，在我死之前，答應我一件事。”
    我狐疑看他一眼，又是俗套劇情。
    不過我是有道德的人，所以還是點點頭。
    “讓我吻你一下。”
    “不行。”
    柳玉筱不高興了，戚戚然看著我。
    我斷然道：“不行，換一個！”
    “沒有了。”
    “那就直接去死。”
    他指指旁邊石頭上的酒盞：“你把那杯酒喝了。”
    我說：“好，但要等你死了我再喝。”
    柳玉筱氣結，道：“我若不讓，你殺不了我。”
    我鄙視地看著他。意思就是，你敢不讓我殺。
    “好吧，我讓我讓，你殺人還有理了。但是條件要增加了……死之前，我要你。”
    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給人推到地上。刀以一條完美的弧線飛出，擊在旁邊的石頭上，砰的一聲脆響。
    看看，這就叫差距！刀都架人脖子上了還給人反攻，真是……我沒臉見人了。（丟丟：此反攻非彼反攻，cj滴孩子表想不通~眾人：滾一邊兒去！咱就是想不通！）
    最重要的是，又上賊船了。
    柳玉筱欺身上來，壓住我的手腳。冰涼的頭發潑水一般嘩啦啦傾倒在我臉上，他的笑容變得邪氣。貓眼閃閃爍爍，比星星不知亮了多少倍。
    我在他身體的陰影裏驚恐地睜大雙眼。
    紫色的輕紗在繁星的光輝下變作灰白，沒有一絲風，它們垂在我周圍，如同靈堂上微動的簾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