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雨憶前番 01 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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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九三二年。梅雨時節。
火車蒸汽頭冒著的熱氣,伴著“隆隆”聲從站外駛進站內,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不多時再散去。
走下火車的女子上襖下裙,是舊式漢族貴族家小姐的打扮。左手提了個小藤箱,纖細的手腕上有個玲瓏剔透的玉鐲,映著袖口透出的白皙肌膚,看上去幾分醒目。
左右的人都極多,她找了個靠邊的位置站著,微微蹙眉向前麵望。在一個柱子旁,有人高高舉了個“薑連知”的牌子。牌子很大,以至擋住他的臉。她於是向他走去,到了跟前頓下步子,躊躇了一下,似在猶豫怎麼開口。
男子這時候總算注意到身旁的她,放下牌子回過頭一下子就笑了。笑容幹淨明亮。“您……就是薑連知薑小姐?”
然後薑連知就淡淡笑了,表示默認。這是一個很薑連知式的微笑。她從來都知道,她這樣笑的時候會有多漂亮。果然,男子眼神直直看著她,挪不得分毫。
“你是?”連知開口問,聲音很輕。
男子這才倏地驚醒,立即低頭再不敢看薑連知一眼。沒拿牌子的手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小姐好,我是薑府上的司機,小姐稱呼我阿華就成!我這就接小姐回家去。小姐辛苦了。”
“唔……那可不是我的家。”連知的話似自言自語。
阿華張口抬頭想說什麼,便見得她輕輕抬手順了下頭發。窄袖落到手肘的位置,那玉鐲亦向下滑落了幾分,凝脂般的皮膚襯得鐲子盈盈如流光。他忙移開視線,見到的是她低垂著的眸子,那裏與她嘴角的笑容不同,微眯的眼似夾了幾分擔憂、隻低低望著地麵。
阿華立刻覺得她那樣可憐,下意識伸出手、將觸及到她時又更快地收回,說:“那個,小姐把箱子給阿華吧。”
“謝謝。”連知抬頭又對他一笑,眼底滑過不易察覺的光,“勞煩你帶路了。”
“小姐哪裏的話!”阿華不好意思轉過身,提著箱子就向前小步跑到她跟前護著,一路提醒她小心,腳步也隨著她的步調放緩。
坐在福特車的後麵,連知一路往窗外看著。這裏姑娘們穿的洋裝旗袍比起北平張揚了些,比如剛路過女子穿的穿月白色旗袍,叉開得很高,大膽而嫵媚。自己一身貴族裝,此刻卻顯得了幾分土氣,連知想象著那個大洋房的樣子,眯著眼,把頭靠在了車窗上。
連知要去的地方,是自己的舅舅家。她的老家在北平。祖母甚至是王爺府上的格格。規矩甚多,全是深宮裏的那一套。當年,清政府垮台以後,王府歸各王爺們私有,連知父親便本是富裕。他沒有隨著別的八旗子弟抽鴉片、賭博,本也算混得不錯,然則為了討好軍閥,他送走宅院大半,隨後做美元投機,被人坑了去,從此負債累累。舉家自此從王府住進胡同裏的普通小四合院。前些日子連知的父親死了、母親受牽連不知所蹤,她便隻有來上海投靠娘家人。隻是,生於上海的母親每次談及這裏,情緒總會一下子低落下來,連知便揣摩母親跟這邊的親戚關係是不好的。
她歎口氣,摸了摸手腕上的鐲子,祖母留下的,還說是當年某個娘娘賜的。祖母仗著格格的身份,除了本有的尊貴,也喜歡捏造些有的沒的。連知不知這鐲子來曆真假,就權當它是真的了。——想來,對父親那個家,自己也再沒有任何可以憑吊的東西。不過,在那樣一個複雜的家庭長大,她多少學會幾分生存的方法。比如,先收買這個司機的心。
福特車來到一座大莊園前便減了速。大鐵門前早已有仆人恭敬地躬身站著迎接。園子內,草坪修建得一絲不苟,輕柔的陽光在草浪中滌蕩出波光瀲灩。四周則是殷紅的花,有十足的貴氣。再往前是噴泉,水是由兩個石雕的丘比特吐出來的。光影隨水珠滑動,暈染了整個夏季的光。最漂亮的,便是那座洋房,整個漆成了白色,大氣而莊重,是向所有人宣告擁有它的這家人多麼有權勢的所在。
連知略有些出神地望著這一切時,阿華已打開了車門,恭敬地躬了身子伸出手:“請小姐下車。”
連知輕輕抬了抬眉毛,然後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不動聲色地跟著他往別墅大門走去時,她明顯感覺他的手指因緊張而顫抖。
連知和阿華進門後,自樓梯口右側進了大廳,裏麵便已擺好了茶。有婦人見連知進來了,站了身來,笑容可掬。“哎喲喂,這就是連知吧,多漂亮呀。你看這說到就到了。”
隻是看她那樣,竟是不打算自我介紹。她隻是目光幾分深邃地看著連知,雖然嘴角還掛著笑。這位婦人是有意為難一下連知,看她會作何反應。
倒是阿華一個機靈,見狀忙說:“阿華見過二夫人,不知二夫人還有甚囑咐?阿華這就去辦。”
“二夫人”不耐地看了阿華一眼,隻笑著說:“把這小姐請來就是大功勞一件啦。把行李給連知提到房間裏就好了啊。”
“是。”阿華向連知點點頭便提著箱子離開。
解了尷尬的連知這便輕彎了下腰,“見過舅母。”
“二夫人”一聽這話就笑了,上前拉過連知坐下,立刻噓長問短起來。
這二夫人叫呂芳,是連知舅舅的第二個姨太太。大姨太很早就去世了,舅舅雖然沒有對外說她就是正妻,她卻早把自己當這家裏的女主人,此刻一聽連知直接稱自己為“舅母”,心裏自是開心得緊。
“連知,你舅舅啊忙得很,今天來不及見你,現在是下午,三姨太生病了不舒服在樓上休息著,四姨太串門去了,兩個孩子一個上學,一個工作,都不在家。沒關係,你回屋歇會兒,晚間就能見到他們了。”
“謝過舅母。”連知笑,跟著她走出大廳,再走上旋轉樣式的樓梯,一直到了三層。
屋子內棕色的羊毛地毯一路鋪展,因顏色相近的關係,似連綴上了歐式風格的床。床柱連著床幔皆為深色,華貴優雅,絕不同於自己從前的雕花木床。連知還仔細看了看窗簾,天鵝絨的,看起來舒適而柔軟。
看著連知呆呆的樣子,呂芳嘴角勾起幾分訕笑,又說:“一會兒啊,我托傭人給你帶幾件旗袍來,頭發也梳梳吧,你這樣式,在上海可不入時。”
連知回頭,隻說:“謝謝舅母。”
呂芳笑著走了。連知上前關上門,多少覺得不適應,藏在窄袖裏的手都握成了拳,指節發白,再攤開時,手掌就多了許多由白再轉紅的指甲印子。
阿華幫她提上來的藤箱就放在梳妝台邊,連知舒了口氣打開箱子,慢慢整理起物件。——剛才的大廳裏擺了茶,自己卻沒喝上一口,現在說是讓自己休息,別說沒有來幫著整理的傭人了,連送口水的都沒有。
簡單收拾好東西的連知走到陽台前,輕輕摸著天鵝絨的窗簾,一邊又忍不住院子裏望了去。這個位置正好能讓她對莊園的後方一覽無遺。青草坪上,有桌椅有太陽傘,邊上甚至還有幾個秋千。她知道舅母有個十五歲的女兒,叫薑露西,說是舅舅的三姨太給取的洋名。這些秋千便應該是供她玩的了。
連知的舅舅名叫薑楠,聽起來就像是“江南。”連知本來也不姓薑,為了避嫌,在父親死後才隨了母姓。而被有皇族血統的祖母看不上的貧民薑楠,現在卻擁有大半個黃浦江邊的產業。據說他為人頗為狠絕、城府極深,說來也和他的這個名字不甚相稱。
有些累了的連知打了個嗬欠,靠著陽台慵懶地像隻貓。這時有車子一直開過來,最後停在園子邊。兩個青年男子就那麼走下車,不待連知挪開,他們抬頭就看到了她。
她托著腮的手肘上,玉鐲還是如碧波。錦服窄袖上的花鍛在陽光下發著耀眼的光芒。
“嗬,顥瑋,這誰啊?現在年輕姑娘還有這種打扮的?”不是故意,他的語氣也的確夾了幾分嘲弄。
“對了,有聽說爸在北平有個侄女,今天到。”被稱作“顥瑋”的男子,輕揚了頭,也向樓上的連知瞥了一眼。這一眼,卻不免讓自己有些訝異。她的目光在輕微的躲閃後,竟又大方地迎上自己幾分審視的目光。
而樓上的連知,心裏的確是瘮了一下。——那個男子的目光,太過淩厲。
繼而,薑顥瑋揚起手,攤開掌心,衝連知淡淡揮了下手。
連知於是挑眉微笑著回禮,還是那個,非常薑連知式的微笑。
卻絕不同於阿華,薑顥瑋眼中有過片刻的驚豔,卻也,隻是驚豔而已。
他朝她揮手打招呼時,臉上甚至連笑容都沒有。他很快俯身和友人向著這別墅走來,連知也回了屋,竟有些心悸地直接拉上了窗簾。
原來,有些人注定合不來,是第一眼就可以有預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