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第2章 夏. 糖與苦茶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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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彰是仙道家一脈相傳的獨子。
    從出生到記事,“寶貝小彰”一直是爸媽和奶奶庇護下的夜明珠,而這並不讓他覺得有什麼不妥。
    被人疼愛本身就是件如同蜜糖一般幸福得甜膩的事情。
    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業,要求每個孩子寫下自己長大後的意願。大家都在奮筆疾書時,仙道卻抓著頭發,翻著眼睛,遲遲不下筆。
    “仙道君長大後的理想這麼難想出來嗎?”幼兒園的阿姨微笑著蹲下來問這個看起來很為難的孩子。
    仙道著實是被問倒了。因為,在幼小的仙道心裏,他什麼都不想當。他隻想當仙道彰。
    那個在蜜罐子裏給寵大的仙道彰。
    當然這個答案是不能告訴老師的。仙道雖小,卻聰慧狡黠。於是眨眨黑黑的眼睛,不負眾望地寫下了“宇宙飛船發明家。”老師滿意地笑了,伸手摸摸仙道的頭,卻被紮痛得縮回手來。
    “仙道君的頭發……還真是硬阿。”
    仙道咧開嘴,回以一個甜得殺死人的可愛笑臉。
    這次作業的成果被媽媽激動地告知全家,好像四歲的仙道第二天醒來就會變成一個一鳴驚人的科學家。爸爸立刻買來各種關於發明創作和科學原理的書籍畫冊,堅信從小就壯誌淩雲的兒子某一天一定會震驚世界,造福人類。奶奶老淚縱橫地在鄰裏間宣傳孫兒年幼誌遠的故事,搞得一條街的奶奶們都拿仙道家小彰的例子教育自己家的小孩。
    雖然重任在身,眾望所歸,仙道卻沒有看到“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的必要。無論發生什麼,他永遠都是家裏的寶貝,生活的苦與難都被擋在溫暖的保護層之外。
    而在這樣愛護下無憂無慮長大的孩子,總是很sweet的。
    因為從未受過什麼委屈和不公,所以總是心平氣和。
    因為身邊永遠都是讚賞和喜愛,所以總是微笑常在。
    因為一直都毫無懸念地是大家崇拜的對象,所以也就沒有了驕傲自大,目中無人的必要。
    所以上了學的仙道,在老師的眼裏是個聰明整潔的乖孩子,在男生眼裏是個溫和謙遜的好夥伴,而在女生的眼裏,是那個“又帥又溫柔得不像話”的王子。
    當然,數理化的成績並沒有像小時候大家所期待的那樣出類拔萃,但也算是中上遊水平。國文就更差了些,倒也不會不及格。反倒是體育水平隨著突然竄高的個子異常出色,常年包攬著運動會的跳高,跳遠,以及長跑的冠軍。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仙道國中二年級的夏天。那個七月,陽光毒辣,奶奶突然去世。仙道從學校回到家裏,得知這個噩耗以後,哇地就哭了出來。雖然已經是一百八十公分的英俊少年,卻依然是未經世事的孩子。爸爸媽媽麵色陰沉,臉上卻並無仙道般明顯的悲愴——兩個成年人隻是在飯桌上話少了點而已,其餘的一切如常。第一次發現,原來電視裏演得令人心顫的生離死別,在生活中竟也是如此稀鬆平常。
    爾後父母要回爸爸的故鄉神奈川縣一個月,按照奶奶生前的意願把把骨灰安葬在從前老家門口那棵合歡樹下,也算是給爸爸的一次短期的療傷旅行。然而仙道畢竟還要念書,於是把他留在了東京,托付給爸爸一個兒時朋友,西村叔叔的家裏。
    仙道因為奶奶的去世時常感到悶悶不樂,可是孩子的天真本性又讓他在看到好笑的電影時還是會開心地笑出來。這令西村家年齡與仙道相仿的男孩光二郎看了大為不爽。
    本來要與這個比自己高出一頭的討厭家夥分享自己本來就不大的房間就夠讓人惱火的了,鄰居家自己暗戀多年的女孩由美又居然看到這小子就變得滿眼桃心。死了奶奶的家夥,居然還能笑地那麼開心,光二郎忿忿地想。自從仙道來暫住,多年來埋藏自己心中無數的“憑什麼”便如同漸漸滾開的沸水般忍不住冒了泡泡,直到心口的表麵,破裂。
    仙道不傻。來到西村家裏的時候簡單地環顧四周,就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富足的家庭。東京角落裏一個有些髒亂破敗的住宅區,灰暗的方塊樓,普普通通的一間被走廊裏的電梯占去了大半建築麵積的小屋。要不是西村叔叔每天很早起來上班剛好可以開著貨車把仙道送到學校去,爸爸大抵也不會把兒子托付到這裏來。
    家裏不算幹淨,衣著邋遢的光二郎的房間更是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的混亂。滿強的NBA海報,摞得老高的髒衣服髒襪子,外帶餐盒散落在地上,油湯還在往外滴。西村叔叔尷尬地笑笑,咆哮著讓光二郎趕勁把房間收拾幹淨好讓仙道能夠住下來。真是奇怪,難道這家夥的媽媽和他一樣懶惰嗎,房間亂成這樣也不幫兒子打掃一下?
    這才發現,從進門到現在,還沒有看見或是從任何人的嘴裏聽到過“西村太太”這個名稱。
    “喂,你這個刺蝟頭,不許亂翻我的筆記本,聽到沒有?!”光二郎滿臉凶惡地朝正在他書桌上複習功課的仙道吼去。仙道有些火大。刺蝟頭?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嘲弄自己這個幾乎是簽名的特征。而他那些沾了菜湯和泥巴的髒東西,自己才不要碰呢好吧?想了想,還是禮貌地笑了說抱歉。
    “哼,虛偽。”
    仙道聽了恨不得想和這個神經病大打一架。可是想到對自己那麼關照的西村叔叔,畢竟也算是寄人籬下,還是忍了下來。
    光二郎看著仙道的平靜更加不爽。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仙道還在廁所裏洗漱的時候,光二郎“咚咚”地砸著門:“喂,自大的娘娘腔!你還要在廁所裏化妝半小時再出門麼?”
    無理的家夥。仙道心裏暗想,滿嘴泡泡地回答道:“我媽媽一直都教我,刷牙要刷滿三分鍾!”
    “再不出來,老子可要遲到了!”話還每說完,仙道就聽到了門外西村大叔粗暴的嗬斥和拳頭落下來教訓光二郎的聲音。
    果然挨打了吧。仙道笑笑,不緊不慢地洗漱完,還修理了一下發型才從廁所出來。
    然而看見的門外的那一雙眼睛,讓十四歲的仙道愣在原地。
    那一雙滿是淚水的眼睛,充滿了仇恨,還有讓人心疼的脆弱。
    那樣生動的眼神,讓他什麼都沒有說,也清晰地傳達給仙道他心裏的呐喊:
    憑什麼,他永遠有潔淨幹爽的衣服穿,我卻總是要自己洗滿是汙漬的舊衫?
    憑什麼,上天給了他挺拔的身材和討喜的臉,卻隻給了我粗放的四肢和笨拙的五官?
    憑什麼,他可以在放學後選擇溫書,跑步,或是看電視,我卻必須要幫爸爸搬貨,擦車,做家務?
    憑什麼,他用糖喂大的臉上總是帶著溫柔而略帶驕傲的微笑,而我被苦茶洗過的眼睛卻不可抑製地發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刻薄的凶光?
    憑什麼,他的爸爸不在家一個月就可以把他放到我們家裏來,而我的爸爸經常出遠門送貨無法趕回時,連電話都不給我打一個?
    而現在,憑什麼爸爸,我的爸爸,對他好像是對自己親生的兒子般慈愛,對我卻仿佛我是被堆在家門口擋路的垃圾?
    憑什麼,他有媽媽來教他“刷牙要刷三分鍾”,我卻要在這樣的家裏,一個人承受這一切?
    ……
    仙道畢竟是善良的。
    他無法理解光二郎生活的艱辛,如同糖果無法理解濃茶的苦。可是仙道在那樣犀利的眼神裏抬不起頭來。想象如果自己每天晚上回家沒有媽媽笑眯眯地開門身後飄出飯菜熟爛的香氣,每天做完功課後沒有爸爸陪他出去賽跑然後累得氣喘籲籲地說“臭小子,居然跑得比老爸都快了”的時候,仙道的心裏就揪緊地疼,和奶奶去世一樣,有一種讓他想哭的感覺。
    而仙道明白,這時候憐憫的眼神最傷人。
    於是他一言不發地陪著光二郎站在原地,在廁所門口等著他把臉洗幹淨,然後拒絕了西村叔叔送他上學的好意執意要坐公車。等到光二郎終於把門打開時,仙道定定地向他紅腫的眼睛裏看進去,眼神柔和,卻沒有可憐。
    已經九點半了。光二郎丟下一句:“笨蛋,你上學早都遲到了。”措辭依然凶惡,語氣裏卻軟下三分。
    仙道沒有說話,跟著光二郎走進房間,看著他換了一套輕薄的短衣。
    如同往常一般,友善地微笑。
    光二郎眼神遊離了一下,最後穿好了鞋子。
    “喂,刺蝟頭,要不要去看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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