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炎從夢境中醒來時，猛地坐起身來，額上盡是冷汗，抬眼剛好對著窗戶，冬日的寒風一點一點滲進來，竟是下起了雪。
    拭去了汗珠，白炎披衣起身，倚窗看著那紛紛揚揚的大雪，恍惚間卻似乎看到了朱砂嫋娜起舞的模樣。她是那樣的美，像是不屬於這塵世一般的驚豔，單是靠這天下，是換不得那個女子傾心相許的吧。
    當年那個老者的話便悠悠的響在耳畔，煊赫無雙，是啊，這世間，沒有人比他更顯達富貴了吧。可是，那些匍匐在腳下的百姓，以為他除去了前朝昏庸無道的君主，又可知他求的是什麼？
    天下蒼生的安寧平靜，與他白炎有何幹係？他所求的，不過是與心愛的女子相守一生，哪怕荷鋤東籬，粗茶淡飯，亦好過這絕頂之上的寂寞無邊。
    猶記得當年杏花春雨初相見，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女，一姿一容間便透露出令人屏息的美來。然而她的眼眸清澈，更是像極了天真無邪的孩子，他一手執劍，一手牽著她，便以為這樣可以尋到通往宇宙洪荒的路途。
    昔年從她耳側絞下的一縷青絲仍在，光澤如舊，卻是束發的紅線有些黯淡了。常聽老人們說“結發夫妻”，將兩人的發絲綁在一處便可永不分離，然而，這畢竟隻不過是傳言罷了。
    四年前，敬帝出巡，車隊路過郊野，正碰上了策馬而來的白炎。
    朱砂執意下車，追著他問是否真的變心，心中不複有她。
    他心中想的一句“天地共鑒，此情不改”在看到追著她而來的敬帝時滯澀在口中，居高臨下望著兩頰皆是鮮豔的胭脂之色的絕色女子，轉而變成輕蔑的嗤笑，策馬轉身：“我便是愛上了別人，你又能如何？”
    話剛說出口，他便後悔了，然而，還是沒有再回頭看一眼，便匆匆策馬回去了。
    他不知身後的女子在他語音落盡之後便禁不住咳出一口血來，昏倒在地。
    亦不知她便是聽見他要成婚，卻依舊始終是念念不忘，相思成疾，敬帝才會帶她遊山玩水，尋訪名醫。
    更不知她兩頰胭脂之下，昔日較好的容顏已經成了蒼白消瘦。
    最不知她自此狠心迫自己忘了他，一腔的執念在病了一場之後，盡褪散了……
    細細回想那些往事，錯綜複雜的糾纏著，與她有關聯的或許不過那麼幾段，卻牽扯了他的一生。
    白炎不由苦笑，蒼天，我未曾負你，你又何必這般捉弄於我？
    回身望著那幅畫像，白炎歎了一口氣，走到畫前，凝望著畫中的女子，朦朧的月光下，女子的眼睫像是在微微顫動著一般。他本不擅長丹青書墨，但不知為何，這幅畫卻是畫得頗為傳神，後世竟將其奉為傳世之寶，卻無人料到這畫是出自周帝執轡使劍的手。
    朱砂斷了呼吸那一瞬間，他本是想舍棄了這一切隨了她去的，縱使有些事情，活著時解釋不清楚，在奈何橋邊，總該能說清楚這所有糾葛吧。
    然而他終究沒有，他身後有著等待他的歡呼雷動的將士，有千萬裏的頹敗江山……更何況，你既追著他去了，我便是閉骨黃泉，恐怕也隻是看著你們相守吧……
    本是盛年的皇帝，眉間忽然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倦怠之意，望著白塔下堆疊而成的宮室，生生忍住了一躍而下的衝動，轉而坐在對著畫像的蒲團上，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細瓷瓶來，取了一顆藥服下，唇角卻是帶著微笑的，凝望著眼前的女子，似乎看到她對自己伸出手來。
    這一年，距離朱砂離他而去，已經有整整十年，他是再也受不住蝕骨相思的煎熬，受不住夜夜夢回到那個卦攤旁，聽那決定了他的一生的言語。
    史書載，永初十年冬，周帝崩，朝野翻覆，諸王皆謀自立。
    關於周帝白炎駕崩的記載，不過十來字，因為，誰都不解，他為何會在一個雪夜服毒自盡，身後未留下隻言片語，唯有望向那畫上的絕色女子，揣測他臨死前唇角一抹微笑究竟是何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