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川煙雨盡平生,兩淚清行前塵夢。 第二章 血影婆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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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樓外便傳來馬匹嘶鳴佇蹄。有兩人翻身下馬,佩劍叮叮敲響,疾步進來。
兩人皆是紅衣耀眼,神色急切,個頭卻較江南人矮了半截,皮膚偏又白淨得如同處子。一進門來,小眼黑仁滴溜溜地轉,鼠目賊光,靈活地掃視四周,見零零散散的客人,隻在白玉堂一桌停頓一刻,便收回目光找個就近的桌坐下,衝小二高喊道:“一壺清茶,四個饅頭,快,咱哥兩兒急著趕路!耽誤了事兒,可要你小命!”聲音洪鍾嘹亮,振聾發聵。
顏查散蹙了蹙眉,正欲說什麼,一把白扇堪堪止在唇前。白玉堂眼神專注地打量那二人,嘴上低聲卻是對顏查散在說:“別輕舉妄動,此二人非中原人士,是蜀地南疆之人,看這打扮,大約是唐門弟子。”
顏查散微一怔忪,目中凝疑之色又現,隻是這疑惑是衝著白玉堂。想白玉堂不過初出江湖,隻在江南一帶遊曆,怎會去過南疆蠻荒之地。
白玉堂卻不理會,隻自顧自地皺眉道:“蜀道難行,且水路遙遠,唐門弟子此番現身,隻怕是出了什麼大事。”
這廂說著,小二已連連端了糯米糖藕,蜜汁紅棗,酥炸鮭魚,酒釀桂花,又上了上好的女兒紅一一斟了,酒香飄逸,和著飯菜精致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白顏二人各懷心事,現下沒了胃口,又為等杭州好友,便一口也沒動。那唐門兩人卻聞到了味道,眼勾勾地盯著滿桌豐盛,艱難地吞咽著口水,一邊恨恨地咬著幹澀饅頭。
一人收回視線,冷哼道:“命好的臭小子,大魚大肉山珍佳釀,苦的是你我兄弟二人,偏生攤上這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兒!”
另一人視線仍黏著在垂涎的酒菜上,鼻上也一哼,陰陽怪氣道:“拚死拚活翻秦嶺而來,便要脫去一層皮,這下又僅夠看著人家好酒好菜,不能下肚,為的不就是什麼‘唐門的名譽’。我看呀,就為了這個,什麼名譽麵子,全是唬人的東西。”
先前那人正吃罷一個饅頭,抿口茶潤潤喉嚨,聞言“呯”的一聲重重擱了茶盞,嚇得小二躲在櫃台後猛一縮頭,“可不是麼!你說好好的,雖葛師叔原先也有些瘋瘋癲癲,這回怎麼就惹出這麼大一回事來。被逐出唐門隻算是小懲小誡,誰料到他最後果真喪心病狂,煉禁毒蟲蠱不說,還四處抓人試藥。江湖人隻道是我唐門惹得事,隻怕到時官府公文未下,唐門大門就要被江湖仇家給踏平了不說。”
另一人聽他如此說,神情突顯緊張,拽住他衣袖,不顧他說得赤目紅臉,急急往白玉堂方向瞄上兩眼,急切叮囑:“少說點,小心隔牆有耳。”
那人麵色一沉,隨即明白過來,瞅了白玉堂打量半晌,轉頭不怒反笑,打趣道:“得得,我道先前誰說的唐門名譽全是唬人的東西,原來全被自個兒吞了。”
說罷語音低下,兩人皆頭湊一塊,嚴密地隱沒聲音,低聲交談。還不時望向白玉堂一桌,偷偷摸摸,全然的小心戒備。
話語已然聽不清,顏查散困惑地看著白玉堂,白玉堂卻低頭沉思,手上不自覺地將白扇打開又收攏,執玉柄在掌心輕輕拍打。
聽唐門二人之言,白玉堂心下已有一番計較,絞盡腦汁回想前世五年前的種種。
“五年前”白玉堂惹了天大禍患,雖與顏查散仍拜了把子,卻是被陷空島眾人架回了鼠窩,嚴加看管。三番兩次白五爺欲逃,前腳還未踏出島來,後腳就被抓了回去,直到過了一年哥哥嫂嫂才肯放鼠出山。陷空島即便位於鬆江,畢竟是單成遠岸的孤島,消息總歸不太靈通,且兄長們防白玉堂出去生事,硬是壓下了江湖諸多紛繁。關於這關乎“唐門的名譽”的事,也是白五爺日後在茶館酒肆中聽人擺談,純當做茶餘飯後的軼聞,隻覺驚奇,倒也並未放在心上。
現下模糊想來,隻記得惹事的是唐門一位長老,資曆頗深,最終被逐出唐門。此人行事乖張,處處便想證明其毒術高強,抓人煉藥。一段時間後白玉堂問起這事,此間事情便已了了,長老不知何處,至於怎麼了的,也不得而知。僅僅問到這長老的名號:
“毒蠱血閻”葛修。
前世再遇到與此事有關的,便是在自己已入開封府奉職與那笨貓同載為官時。葛修屍體突現蜀郡府南河中,被漁民打撈上來,麵目浮漲,衣衫色褪,顯然屍體已被浸泡多日。當日此事並非開封府所管,且種種跡象表明為江湖仇殺,並第二日唐門便宣言葛修之死為門內醜聞,他人不予插手,白玉堂和展昭也便不怎麼上心。
如今白玉堂待回重頭,諸事也歸為開端,一一展現眼前,先前不在意的,此刻看來竟都詭譎異常,總透著那麼些陰謀的意味。
這一錯身晃神,二人密談便漏了幾句。白玉堂回過神,凝起心思,從丹田處升起內力,一聲不吭地湊耳凝聽,二人的一字一句便又清晰地飄入耳中。
當前一人小聲嘀咕:“說起那藍衣人,當真是豐神俊朗,武藝高強,使一把碩長武器,遠遠瞧著,也不知是劍是刀。總之,人往那兒一站,氣勢逼人,內力低微的,怕便要被這殺氣嚇得屁滾尿流。”說到最後四字,自己撲哧撲哧就笑了起來。
另一人斜睨他一眼,不以為意道:“說的和真的一樣,你哪隻眼睛親自看見的?”
先前紅衣人不滿得四處嚷嚷:“我便是真沒看見,也不用老三你來評理。胡亂的我不瞎說,但這精彩的打鬥,聽著也帶勁幾分,”上了興頭,取過竹筷淩空比劃起來,“據說葛師叔直直站在他麵前,被毒蠱折磨得印堂發黑,眼窩凹陷,臉色鐵青得如同牛頭馬麵,膽小的個個腿軟發顫,似被勾去了魂魄,僅他卻臨風站著,開口便是蕩氣回腸:‘葛修,你作惡多端,欺壓良善,撒毒傳蠱,如今被我逮著,你便束手就擒吧!’”
唐門老三嘿嘿笑了聲,奪去他手中竹筷敲上頭頂,糾正道:“既被逐出唐門,你倒還一口一個‘葛師叔’叫得親密,若給旁人聽了去,說我們和賊人勾搭,可就百口莫辯了。你且說說,葛修這回,若是被製服,豈還要我們兄弟翻山越嶺而來,專給那大俠送解藥?”
伸手擋下竹筷,先前這人臉色不甘,歎道:“不正是想起便咬牙麼!江湖俠士,一身正氣凜然,傲骨清氣,缺的便是戾氣和心眼。倘使葛修和藍衣大俠一對一堂堂正正地把武比了,勝負之數昭然若揭,偏生眾人忘了葛修好歹也混有個‘毒蠱血閻’的名號,不使兩三個小毒,也便不曾是我唐門的長老。這不,一麵拜倒在藍衣人掌下哀聲乞求,一麵掌心暗地翻轉,半枚銀針便沒入那俠客胸口,惹他立即急血攻心,吐血昏迷。幸而一人當場拍穴,止毒往經絡上行,又喂服祖傳丹藥,才防那奇毒入心,肝腸寸斷。”
歎氣飲茶,冥想了片刻,搖頭又道:“假使藍衣俠客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也便不是你我兄弟專程送藥來這麼簡單了事。”
話間,小二送來幾個饅頭薄餅,另一人打點銀兩,聞言叩首,惋惜道:“可惜了,好好一位俠客,非管那些奇難雜事,莫非天下所有不平之事,便都要兩肋插刀,打抱不平了?雖說奉唐門門主之名送解毒秘技,誰知那毒能解幾分,大約我二人也是無功即反,那人,還是早早準備後事,入土為安吧。”
“入土為安”四字未擲地消音,一陣勁風襲來,身後驀然殺氣升騰,轉身的功夫,眼瞼剛從漫天柳絮中不適睜開,衣襟已被一人狠狠攥住,布料勒得喉頸窒息一般。
一切變故霎時而來,二人皆來不及做何反應,便將身家小命交至他人手中。唐門老三艱難呼吸,胡亂伸手便要去扒開攢緊衣襟的手,奈何那瞧著白淨修長的手指如鐵戟般紋絲不動。不一會兒,紅暈就爬滿臉龐。
另一人也喘不過氣,但卻較老三好一些。抬眼直勾勾地盯著一臉戾氣森然的白衣人,心下一片駭然。方才不過安靜坐在窗邊桌旁的白衣少年,單看滿桌山珍海味,以為僅是個紈絝子弟,不料刹那功夫,不知不覺間來到身旁,武功不知是如何的高深莫測。
細細打量,詫異兄弟二人是哪句招他惹他。這唐門弟子腦筋卻是靈光,拚上換氣的空當,將前後言語整理一番,艱難地斷斷續續道:“毒……不可解……還,還是……入土為安……”
白玉堂原先憑內力探聽,“藍衣人”三字甫一入耳,心念初入江湖的笨貓,胸腔如萬馬嘶鳴,不能自已。但到藍衣俠客受傷中毒,命在旦夕,心眼如同掉在嗓子口,揪得生疼。後聽聞唐門師兄弟特來江南,奉送解藥,一塊巨石堪堪落地,便又聽老三惋惜無藥可解,病入膏肓,白玉堂一口氣岔了去,滿身的殺氣爆棚,鼓動空氣獵獵作響。
經由三番四次變故轉折,白玉堂心境本就不穩,現下那唐門弟子一句“入土為安”,又撞在心口上,怒氣衝上發梢。白五爺暴虐乖戾,俊美風流的素麵扭曲,咬牙連聲“你”,一口氣哽住,說不出下文,氣急下執扇揮向紅衣男子脖頸,另一手卻放鬆了對唐門老三的鉗製。
一柄玉骨映著日光,泛出溫潤的淺色,此刻揮去,隱有撕裂金帛的煞響,瞬間便要染上血光。老三趁空當,猛“唰”拔出佩劍,顧不得自己命脈仍在白玉堂掌中,一劍砍向白玉堂白扇。
這本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幸而白玉堂還留有幾分理智,頃刻間化去白扇的去勢,回身鬆開手掌,白扇剛觸上劍刃就離開,依靠碰觸擊打的勢頭頓身向後飄遠。
老三暗裏鬆口氣,回身捏個劍訣,劍尖挽起劍花,斜下裏刺去,截住白玉堂後退的步伐。一把劍貼地而行,掀起白霧似的煙土,籠住白玉堂下盤,如大雨磅礴,使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唐門使毒,算是江湖第一把好手,論劍術武功,卻是排不上號的。老三咬牙,拚的是一個“快奇”,祈盼趁對手退時突襲,贏個出其不意。白玉堂也正是看準了這點,一柄玉骨白扇如跗骨肉蟲,近打時貼身而行,不強攻,卻守得滴水不漏,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不了。
兩人片刻光景,已來來往往拆了數百招,白衣紅衫交錯,顏查散遠遠坐著,任什麼武功招式也看不真切,隻得握了拳頭,一旁暗自捏心。
這光景,似鷗去了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白玉堂與唐門兄弟糾纏一處,拳腳交錯,從樓外樓這頭打到那頭,究竟還是記得這是人家的地盤,僅聽裂風聲響,桌椅茶盞都還是好好擺放著。不過小二已然被嚇得哆哆嗦嗦,扶著掌櫃的,縮在酒櫃下探頭探腦。
另一唐門弟子,滿臉的精光,個頭更較老三還要矮上幾分,約莫是武功並不占便宜,白玉堂又與師弟纏得無縫無隙,自己隻得偶爾尋時機刺上一劍,都被白玉堂一把白扇,貼劍蕩開,連月白衣袂也沒碰上一星半點,一個人在旁抓耳撓腮幹著急。
尋思不成,蹙眉咬牙,一口氣提上來,對白玉堂激將:“怎不拔劍,看不起我唐門弟子麼?你出劍,我們好好比比,生死由天,我二人絕不多話。”
一麵說著,挑起劍尖刺向白玉堂腰側劍柄,尋摸若白玉堂拔劍丟扇,便可以與師弟一對二,多添幾分勝算,嘴上的不屑便加重了些。
白玉堂眼尖,瞅見了矮的那人小動作,凜然挑唇,不著痕跡地扭身避開,摸上畫影雕花浮刻的劍鞘,抬眼睥睨,似笑非笑,竟有幾分傲然天下的意味,一把白扇收攏,點向他貼近的脖頸,拍上風池穴,看他慌忙間跳開:“白爺爺我便是看不起你,論你這種貨色,還輪不到白爺爺畫影出鞘,一柄玉扇已是給足情麵!”
“你!”矮子咬牙跳腳,旋身自右側,揮開擊向師弟俞府穴的扇尖。白玉堂騰起踩著木柱而上,翻掌展扇,白麵劃出一道優美弧度,隨靈活手指旋出圈來,“叮叮”擋下自下飛來的暗鏢。飛蝗石落入掌心,擊入椽梁,入木三分,便借力在空中翻騰兩圈,輕巧落在老三身後,一扇直取曲垣。
內力仿若江河波濤,洶湧沛然,綿延不絕,扇尖如淬煉後的紅熱鐵戟長歃,來勢迅猛,顯然是得手一擊。
老三隻見白影一閃,未有反應,便覺身後風聲襲來,心下大駭,來不及回身。師兄左側瞧見,頓時眸中陰狠浮現,衣袂臨風一抖,尋得時機,一掌拍向白玉堂後心,喝道:“去!”
轉瞬間,三人成相互相擊之勢,老三聽聞,麵上焦急怖懼之色乍現,顧不得後心曲垣穴,直直往白玉堂扇柄撞去,俯身屈膝右腿自下盤橫掃,厲聲道:“薛老大,不成!”
薛老大收手不得,瞳孔微縮,暴戾之色浮上麵頰,映得如同勾魂無常,掌心翻轉,臂膀上攀援滑下一通體斑斕的蟒蛇,借貼近白玉堂,嘴上切齒“今日便是你死期”,掌勢似胡地寒風,呼嘯凜冽。巨蟒身軀騰空撲來,血盆大口,紅信“嘶嘶”伸吐,張口咬來。
白玉堂無法扭身,堪堪止住白扇,跳起躲去老三腿力,不料一陣腥風耳畔襲來,蛇蟮膻臭撲鼻,那蟒蛇已至近旁。
血口大張,利齒垂涎毒液,直往白玉堂頸側咬去。白玉堂霎時駭然,卻束縛著拳腳,隻得任毒物飛上肩頭。
顏查散大驚,“呯”一聲站起,木椅轟然倒地,他也不知,自顧自緊咬下唇,眼瞼斂去視線四散,已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