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些年了，要不是說起來，我都要忘了我自己還有一個弟弟了。我弟弟小我三歲，也是我母親生的。我母親當年把我們保護得很好，就像一頭母獅子一樣，輕易不讓人接觸，也多虧了她在，我們才過了幾年好日子。”
    “那你身上的蠱……”
    “哪有什麼蠱，我好歹也是身份尊貴的嫡子，又不是那些姨娘生的庶子，他們可不敢下這麼明顯的手。”他笑得雲淡風輕。
    我心下一緊，沈莊續弦的夫人，也就是沈二的母親早亡，是整個江湖都清楚的事實。
    果然，沈二的笑容也隻維持到這裏而已。
    “我母親死後，我學著她的樣子給自己和弟弟做飯，通過可靠的渠道置辦衣服，不和那些姨娘往來，那時我十歲出頭，也就剛剛夠灶台的高度，還被我父親訓斥，說的也是‘君子遠庖廚’的道理……”
    我不知道自己該做出怎樣的反應表達自己的歉意才對，隻能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攬住他肩膀。
    他眼睛眸色深沉，似乎陷入某個積年的夢魘，掙紮不出。
    “現在想想，我那時真是不自量力，一個孩子而已，聽著外麵的人誇我幾句聰穎幾句天才，就飄飄然了，絲毫沒想過向外祖父家求助，滿心以為隻靠自己一個人就能護得唯洛周全，卻不知道自己那燒得寡淡無味的菜每次都被小洛倒在了花蔭裏，他懂事的早，也知道防備著別人，這些事都不跟我說。但是他終究是個孩子，我沒想到，隻是我出去見個外客的機會，他就吃了一個洗衣服的婆子給他的燒餅，堂堂一個沈莊少爺，就這樣被一個燒餅毒死在花園裏……”
    我抱住他顫抖的身體，按他在我肩膀上：“別說了，唯汜，別說了……”
    被我抱住的人，沒有絲毫的反抗，隻是溫順地靠在我肩膀上，有那麼一瞬間，我有刹那間恍惚，仿佛他並不是那個叱吒江湖的沈莊莊主，而是在時光倒回，他是那個在沈莊重重莊園裏掙紮著求生，竭力想保護著自己親人的單薄少年。
    我那麼想告訴他，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責任，你已經做到了最好，是別人太厲害，是刻意的暗算防不勝防……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機會說。
    靠在我肩膀上的青年，顫抖的身體，無助得讓人不敢觸碰，他的聲音那樣緊張，仿佛一碰就會碎在那裏。
    他說：“我回去的時候，唯洛的屍體就躺在我們院子的堂屋裏，他還那麼小，他才四歲，他的小肚子鼓鼓的，沒人知道他那麼餓，是我餓得他去吃別人給的東西，是我沒有教好他，是我自以為是，為了一點虛榮，拋下他在荊棘叢裏……”
    “別這樣，唯汜，不是你的錯……”
    “司鳳，不要寬宥我，我不值得你寬宥，你沒有見過唯洛的屍體，他才那麼小，他還不會識字，我還沒有教他練劍，我好想告訴他，他哥哥現在有多麼厲害，他哥哥現在可以護他周全，他哥哥現在可以做一手好菜，可是我沒有機會了……他死了，司鳳，他死了……”
    “我知道，唯汜，我都知道，但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從來都沒過去，”顫抖的聲音這樣告訴我：“他死後的七年裏，每一晚我都會夢到他，我夢到我替他裝殮時，他的像個娃娃一樣任我擺弄，再也不會賴床，我每天去先生那裏上學，我都能聽到他在背後叫我哥哥，嚷著要跟我一起去上學，我從來不敢回頭，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他不原諒我，司鳳，他不會原諒我！”
    “都過去了……”我這樣蒼白地安慰著他：“唯汜，忘記吧，都過去了……”
    “我不能忘記，”唯汜抓住我肩膀，手指幾乎陷入我肉裏，他的眼神狂熱而瘋狂：“司鳳，你不知道我記得有多深，我親手把他裝進棺材，連著那害死他的燒餅，司鳳，你不知道，他吃一個燒餅也知道先掰下一半留給我，他那麼聰明，我給他講的孔融讓梨的故事他都記得……”
    “我沒法忘記他，我一直記得他，他死後，我開始利用外戚，我學著殺人，下毒，深藏不露，司鳳，你該看看沈唯溪死時我父親的樣子，他氣得吐血，他把那些他懷疑的姬妾都殺了，那些惡毒的女人一夜之間死得幹幹淨淨。他讓沈莊變得這樣幹淨，這樣安全，可是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他死得很快，快得我都來不及告訴他，是我殺了他那個懦弱無能的兒子，我甚至都來不及問他一句：當年小洛死的時候你在哪裏，你為什麼不殺了這些女人，你為什麼不生氣！不吐血！你為什麼不去死！”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靜靜撫著唯汜的脊背。
    這樣的執念，這樣的仇恨，這樣黑暗的成長，任何開解和安慰都無能為力。
    靠在我肩膀上的青年，忽然神經質般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她們沒還上的帳，他們的兒子都替他們還了，沈莊十四個少爺，死得一個不剩，江湖人叫我沈二，說我無兄無弟，是碩果僅存，多可笑，他們可知道，這個碩果，是用多少人的血灌溉成的。司鳳哪，我真想知道他們在陰間看到小洛的時候會說點什麼，他們能不能替我告訴小洛，他哥哥已經如斯強大，他為什麼還不回來……”
    英明的沈二莊主，不信鬼神的沈二莊主，冷靜漠然心機深沉得被人稱為幽冥爵爺的沈二莊主，在北地雪國的某個城中，在風雪如刀的黯淡黃昏裏，他向我問一個已經死去七年的人，他問我：“他為什麼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