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卷 第二十六章 徹骨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56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怎麼,看門主這樣子,是啞口無言了麼?還是在猶豫要不要現在掐死我呢?”我看似悠閑地戲謔著,隨手撥弄著流蘇穗子的花結。
他微微眯起眼睛,一雙狹長眼顯得十分威儀,似乎在壓抑自己的情緒般,過不多久,臉上竟然帶上笑來:“安門主說笑了。”
即使知道他隱藏情緒的功夫了得,但是這樣近距離看他變臉,我還是有歎為觀止的感覺。
“崔門主也知道眼下局勢不利於閣下,鄙人手下相思門在情報上的功夫向來了得,隻要用心去查,隻怕崔門主毀滅證據再徹底也難免有一天要與江湖同仁‘坦誠相見’,先不說栽贓嫁禍這種事傳出去會不會惹眾怒,單是崔門主為了栽贓相思門,選的下手對象都是在江湖中人緣不錯家世牽扯頗廣的,到時候就算我相思門肯善了,那些人的至交好友隻怕都不會放過閣下啊……”我故作歎息般說道,眼角斜睨崔青焉臉上表情。
果然是偽裝到了牙齒的笑麵修羅崔門主,聽了我這番威脅意味濃重的話也隻是淡淡笑了一下,連眼中殺意也早已湮滅不見:“那按安門主的意思?”
我裝模作樣歎一口氣,擺出一副追思當年的表情:“想當初司鳳在江南時,沈二爺年輕不懂事,也對相思門出了手,我那時也是年輕氣盛,抓著二爺的把柄,就讓他口頭上立了個契約,要沈莊五年內不與相思門爭鋒,現在想想,當時隻怕把二爺得罪透了,如今事情也過去兩年了,崔門主又抬舉了我相思門,司鳳現在倒是相通了,人也和氣得多了,崔爺你看,我對崔魏和沈莊一樣的待遇,不過份吧?”
饒是崔青焉涵養再深,也不禁黑下臉來,語氣凜厲:“你讓崔魏對相思門稱臣五年?”
“非也非也,”我迂腐書生一樣搖搖頭:“我相思門向來安分守己,輕易不去招惹別人,崔門主隻要約束好手下不找相思門麻煩就行了,怎麼能說得上是稱臣呢,至於時間,和沈莊一樣,就是說隻要容忍我們三年就夠了……”
聽到我後半句話,崔青焉的臉色這才好看一點,抿了抿唇道:“安門主這樣提議,也不是……”
“啊!對了,忘了頂頂重要的一件事了!!”我連連驚聲叫著,幾乎是床上蹦下來,伸手向崔青焉:“拿來!”
“什麼?”他大概是以為我要趁機敲詐,一臉凜然的表情。
“徹骨寒印啊,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我撇著嘴等他交出印。
他臉上表情變幻了一下,一閃而過的竟然是……失落?
一方與上午我在婚宴上捏碎的梅印並無二致的玉印被他拿了出來,我毫不驚訝於他的幹脆利落,崔青焉畢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的少爺,趁我熟睡偷我玉印已經是丟臉的事了,如果被我戳穿了還不歸還,那就真是梁上君子一般的行徑了,以崔青焉的驕傲,還不屑於拿偷來的東西脅迫我,他巴不得趕快洗脫這做賊般的罪名呢。
我從袖子裏掏出一張鮫帕,抖開攤在手掌上,這才是真正的鮫帕——深寒海淵裏鮫人皮做的巾帕,用來隔絕寒氣是最好的,當年錦國國王坐擁天下財寶,他的珍藏裏就有這麼一件鮫衣,據說是活剝了成年鮫人的全身皮膚製成,九國京華宴上穿出來炫耀,我聽到他誇耀,想起在京都府中的連城正學畫畫,最喜歡畫月光下一頭銀發的鮫人,渾身寒顫,幾乎當場嘔了出來。文謙看我這樣,聯合了西鐸莫離和幾個其他國的皇子,抓起錦國大皇子打了一頓,問出那件鮫衣收在哪裏,準備連夜去毀了它,誰知道老天也看不過去,一入夜錦國驛館內院就被一道旱天雷劈中,頓時火勢燎天,錦國皇帝趕到那裏時他滿庫珍寶已經燒了大半了,心疼得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文謙他們當時正埋伏在錦國驛館內院牆邊樹上,看到此景高興得不行,文謙還特地飛跑回我北祈驛館拉我來看戲,我當時已經睡下,迷迷糊糊地被他從被子裏挖了出來,一路半拖半抱弄到了錦國驛館,混在來慰問兼看熱鬧的各國王爺中近距離觀看火勢,我本就睡意朦朧,被火場裏的熱氣一烤更是眼皮打架,大火燒了半個時辰,隻救出來一架琥珀拚成的屏風和一些字畫,燒完時我已經栽在文謙懷裏睡著,回去的路上他背著我小心翼翼地走,生怕把我顛醒了,連招呼都不和遇到各國王爺打,那些王爺也配合他,和他會心地笑笑,一聲不吭。
那個時候,整個天下的人都是以為我們會在一起的。
時隔十年,我仍然記得那晚燎天的火光,琥珀沉香檀木燒得噼啪的響聲,熏得人發暈的馥鬱香氣,和那個供我依靠的少年的胸膛,回去的路上那修長卻堅實的背,靠在這樣的背上,我其實很希望我們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一直沒有盡頭……
然而十年,不過是十年,斯人已逝,人事全非,這世上仍有讓人熱血沸騰的戰役有江湖子弟傾國紅顏,有讓我愛到錐心刺骨的戚櫻,卻再也沒有那個會為了我一個笑容而去做任何事的蘇文謙。再沒有那樣帶著桃花和風的眼,高挺而窄的鼻,再沒有那樣一種笑容,能讓我從眼睛一直溫暖到骨子裏。
也再沒有那樣一個人,會笑著對我承諾:司鳳,你去水裏,我在水裏陪你,你去火裏,我在灰燼裏陪你。
手上忽然傳來一陣寒意,我驚覺過來,自己手上沉甸甸的正是那枚被江湖人稱為“徹骨寒”的梅花印。
崔青焉的臉,有著狹長的眼和高挺的鼻,帶著一絲麵具般的笑容,近在咫尺。
看著這樣的一張臉,我心下一陣針紮般的疼,原來勝利的成就感也黯然下來,像是放了太久的糖漿,仍然是甜的,卻長出堅硬的殼來,能紮疼人。
我原本想冷嘲熱諷地說“多謝崔門主替我保管這方印,我原來還擔心放在我身上捏碎假印時不小心把它掉出來——你知道我做事不用心是出了名的。”我知道那樣做的話這張臉上一定會顯出極少見的憤怒表情,我原本也想借著這次機會再小小敲打一下崔魏,再替相思門和崔魏定幾個不平等的小契約,那這張臉上也許又會透出些許殺氣。我原本很喜歡看崔青焉失態的樣子,他是年幼的老虎,雖然危險雖然強大,卻遠遠不到他表麵看起來那種無懈可擊的地步,我太了解他,所以知道怎樣輕飄飄地撩撥一下就讓這隻老虎現出爪子來,我喜歡他憤怒或者挫敗的樣子——畢竟這樣的場麵並不多見,而這隻老虎很快就要成年,長成真正沒有弱點的大老虎,那時候想欺負他就沒機會了。
然而現在,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隻是不想看到這張臉上出現笑容之外的表情,我心裏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說:對,他就是這樣的,他就應該永遠帶著笑容……
我清晰地知道,崔青焉不是“他”,我更清晰地知道,我不能就這樣放過崔青焉,我要立威我要嘲諷要撩撥要敲打他,要讓他知道安司鳳執掌的相思門不可侵犯,就像馬戲班子的人在老虎幼年就讓他對鞭子產生恐懼,我知道我不該心軟不該一時錯亂,我是被譽為狐狸的安司鳳,每個被我利用過的人都恨我入骨,而我享受他們的恨意,我知道我該說什麼……然而我看著他臉上的笑容,隻是輕輕地問了他一句。
“你怕不怕江朱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