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都前最後一夜，我見到沈二。
    我向來不喜歡離開前的晚上，因為心裏會莫名其妙地覺得慌，連城曾經說過這是我多年行軍留下的壞習慣，始終改不了。
    可是見到沈二我才知道，對於這種壞習慣，我絕對不會是最嚴重的那個。
    他在喝酒，江南有酒名竹葉青，
    不是能用碧玉來形容的顏色，反而更像是琥珀——青色的、盛在羊脂玉瓶裏的、一醉十天的琥珀。
    我被他侍從擋在門外，十分不忿，圍著右相府的圍牆轉了幾圈，終於在側門附近找到一個突破口，於是攀著一棵大葉子楊樹爬了進去。
    一路暢通，在他書房找到那個已經喝得微醺的家夥，我們年輕而沉穩的相爺大人麵上帶兩抹緋紅，靠著椅子腿傻兮兮笑著，手腕上套著玉瓶上的紅繩，吊兒郎當地在那晃。
    我看得好笑，在他麵前蹲下來，故作不悅地戳他的臉，他被我戳得癢了，嘻笑著左右躲閃，像個傻子。
    沈莊的人都有這樣尖削下頷，皮膚是冷月一樣的白，薄得透明，幾乎可以看見皮膚下血液流動。
    太久沒看見他開心的樣子，我興趣盎然地在他臉上亂摸，他笑得更急了，躲不過來，忽然一下咬住我手指。
    “放開…疼…”我連忙抽回手指，這才知道什麼是自食惡果，盡管心裏說著不要和一個醉鬼計較，還是恨恨捏住他臉，使勁往外拉扯，他已經放開我手指，被我捏疼了臉，露出委屈的神色看著我。
    我被這熟悉的眼睛看得慚愧起來，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臉，他渾然不知，嗬嗬傻笑。
    在這樣一個醉鬼麵前，原本準備的告別的話也沒有了用處，我俯下身去，低頭吻住那不斷逸出笑聲的唇，他掙紮一下，發現躲閃不開之後，泄憤般咬住我舌頭，大概是對這個遊戲玩上了癮，溫熱的舌頭刷著我口腔，淡淡的酒味蔓延過來，定下心神，推開了他。
    無論今天他是裝醉還是真醉，都已經不是我安司鳳應該關心的事情。
    遊戲被單方麵停止，他皺起眉頭，不滿地瞪著我，我半跪在他腿間，擁住青年逐漸結實的胸膛。
    我說：“唯汜，你聽我說。”
    “你還年輕，你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你該知道，當年連城大概就是在你這個年紀遇上祈痕，你一定也能遇見很好的人，能夠陪你走完這一生。我安司鳳隻是你身邊一個過客，也許你現在覺得放不下，可是十年之後你再看，一定會笑現在的自己太年輕。”
    我說：“唯汜，我在大概是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喜歡過一個人，那時候我以為他就是整個世界，可以我第二年就遇見了戚櫻。”
    我說：“唯汜，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非誰不可的，你看，現在我得走了，你隻會難過一陣子。難過之後，你還是那個沈右相爺，以前你沒有遇見我的時候，絕對比現在輕鬆百倍，沒有我總是連累你替我收拾殘局，你一定能過得更好。”
    我說：“唯汜，我其實不是個好人，我喜歡美人，不專心，懶，我也不夠善良正直，我還是個很殘忍的人，我殺過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還多，你沒必要為了這樣一個人一直堅持。”
    最後我像老媽子一樣碎碎地交代：“以後自己要謹慎一點，要學會收斂，不要輕易和人結仇，不要和太皇太後鬧崩，不要過於削減北官的權力，不要隨便吃別人宴席上的東西，這瓶是我自己的回春丹，用來續命的，隻有四粒了，我已經讓唐門在趕做，入夏就能送來。你畢竟不比我的背景，凡事不要強出頭，要學會偽裝。這麵兵符是和祈睿手上那麵一對的，不到關鍵時候不要拿出來，這是最後的底牌，不論你做了什麼事，隻要你繳出這麵兵符，就有了和他談判的資本。京中的景陽老王爺是可以依靠的，你也可以用我的名義去見他，實在不行了就往錦國走，蘇玨你也見過的，他雖然在江弗玦麵前的地位很低，可以他其實很厲害，你不要被外麵的傳言蒙蔽。因為和沈莊有糾葛的緣故，相思門我不能給你，不過我已經和墨蓮打過招呼，她們會主動和你聯絡。還有，要和文彥搞好關係，以後北祈軍中可能就是他做主了…”
    明明，比誰都清楚這黑白兩道呼為“幽冥爵爺”的人有著怎樣的通天手段，可是我還是畫蛇添足地在這亂囑咐，就像當年每次回京期滿返還邊疆，明明知道連城比我聰明權力已經比我還大，還是會不厭其煩地在他耳邊念叨。
    被念了那麼久，小醉鬼已經傻笑著睡過去，我拿來搭在椅背上的大氅替他蓋上，想了想，還是往金蟾爐裏添了點麝香，把他抱到鋪了紫貂褥的榻上睡。
    安靜睡著的青年，有著纖細長相和優柔的睫羽，我仍然記得初見時我說他的眼睛是秋水明眸，此時想起，已恍如隔世。
    這氤氳的熏香，妖豔的竹葉青，抑或是榻上那個已經睡著的人，都不是我的什麼，也都已經不關我的事、
    真正屬於我的，隻有外麵馬車上那個有著玄黑眼瞳的人，他在等我。等著我回到他身邊，一起去到大周赴一個約會，看一樹櫻花，賞一世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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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二爺。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