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卷 第二十章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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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時間太長,筵席上已經有了竊竊私語的聲音,有人竊笑著看我們這昔日讓京師側目的一對在其中一人已經公然有了“新歡”的情況下如何相對。
可是,這些譏誚的肮髒的甚至幸災樂禍的目光都無法真的傷到我。
能傷到我的,也隻有那一個人而已。
世人都罵,我安司鳳玩世不恭,沒心沒肺,我之所以沒心沒肺,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曾對著某個人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我曾經那樣堅定不移地以為,安司鳳隻有一個戚櫻,所以戚櫻也應該隻有一個安司鳳,我曾經那樣天真地相信,他是別人搶不走的東西,我可以窮困潦倒,可以身敗名裂,可以被世人唾棄,可以死,他都會是我的。
原來不是。
我的戚櫻,他原來也可以對別人笑,他原來也可以讓別人靠在他肩上,他原來也會這樣看我,像看無關路人,像看一隻螻蟻。
要是他的眼中還有一絲嫉妒,一絲恨意,我都不會這樣失態,我都可以仍然是那個驕傲的睿智的安司鳳,我都可以衝上去抱著他,若無其事地坐在他身邊。
可是,沒有。
他看著我的目光,是冰冷的,嘲弄的,甚至帶著漠然的。
我劈手奪過柳俟手裏的酒壺,把辛辣的酒都灌進喉嚨,很疼,但是心上反而好了一點,我一直不懂軍醫為什麼要用烈酒洗傷口,原來酒真的有麻痹疼痛的作用。
也可能,隻是我自己的錯覺罷了。
“司鳳,今天是紫衣侯的送別宴…嗯…你還不知道吧?”柳俟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像是在揣摩我表情。
送別宴?!
我腦中有一塊地方忽然清醒了起來,抬起眼睛,正對上連生挑釁的目光。
那雙熟悉到可怕的琥珀色眼瞳,這時候忽然因為譏諷的笑而眯起,他像是炫耀般握住戚櫻的手,和他十指緊扣著抬起手來。少年纖細的手上,是東瀛皇族櫻花的族徽。
“我母親家族的族徽是櫻花,整個東瀛隻有皇族可以使用櫻花作為族徽,櫻花最能代表著東瀛追求華麗和隨時可以為榮譽而死的精神,”修長手指捏住我臉頰,語氣中是無盡寵溺:“看你這雙眼放光的樣子就知道你喜歡了…下次使者再來的時候,我給你留一個族徽。”
過去的畫麵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般清晰,我咬緊牙關,竭力忍住心裏翻騰的情緒。
“不就一朵破花嗎?炫耀什麼!!”柳俟看出我的不尋常,針鋒相對地刻薄著連生,顧忌到那個人,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柳俟,不得無禮。”我低聲喝止,這是我在這個筵席上第一次說話,嗓子像是被棉花堵住了,整個喉嚨都開始疼。
整個筵席都在頃刻之間死寂,所有人都在看著我,他們都想知道那個驕縱得令人發指的齊安王爺在這次會怎樣發作,他們應該都記得上次景陽侯蘇璧無意間搶了我看中的一幅古畫,我先是讓家仆扮成強盜把他放那幅畫的別苑裏的人都“請”了出來,然後親自放火,把他的別苑和那幅畫一起燒了,最後還親自上門賠罪,說我們還是至交好友,絕不會為了一幅畫就撕破臉。
他們都在猜測,這個筵席,會不會血濺三尺。
怎麼會呢?戚櫻不是東西啊,他是我曾經那樣愛過的人,他喜歡上了別人,我不能生氣,不能發火,不能玉石俱焚,我沒有這個資格。
我是驕傲到骨子裏的齊安王爺,被自己的愛人背棄已經很恥辱,我不能,怎麼也不能再失態。
我該用盡我過去二十八年所有的驕傲,所有的教養,像現在這樣高傲地,有禮地說上一句:“恭喜。”
我清晰地聽見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沈二伸了手,又收回去,我知道現在的安司鳳一定很難看,一定是一碰就會碎的樣子。
真丟臉,戚櫻,我真丟臉。
我已經沒有你的愛可以堅守,我能守住的,隻有我這最後一點自尊,我必須為了這一點可憐的自尊,對你說:“恭喜。”
即使心在滴血,即使眼睛已經疼得像要瞎掉。
“我和連生下個月就乘船出海,要在海上過兩個月左右。”他忽然淡淡地開了口,看了我一眼:“連生不像你,他不暈船,所以我們應該趕得上櫻花季節。”
沈二“蹭”地跨前一步,逼視著他眼睛。
連生臉上笑意更濃,抱住戚櫻手臂,那笑容如此熟悉。
“司鳳,等仗打完之後,我帶你回東瀛,我們會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我會在院子裏種很多櫻花,春天的時候,櫻花花瓣會像下雨一樣落下來,我們的後院還會有一眼溫泉,我給你建一個泡溫泉的小屋子,我還想看你穿狩衣的樣子,你穿上一定好看…”
我的戚櫻,我整整喜歡了十一年的戚櫻,我曾經那樣堅信他會帶我去看的櫻花,去泡的溫泉,現在他要和另一個人一起去了。
我是這個世界上罪愚蠢的園丁,我用自己前半生去守著一株花,等著他長,等著他開,我滿心都以為不會有小偷來光顧,可是等到花開的那天,他身邊坐的那個人,不是我。
他要一起變老的人,不是我。
我安司鳳,美貌,狡猾,身世顯赫,贏了封狼居胥,贏得朝政大權,贏得世人豔慕嫉妒眼光無數,贏了祈六王爺沈二莊主蘇文謙,卻輸了我自己的戚櫻。
我曾經那樣迷戀他嫉妒的眼光,我曾經那樣熱衷於考驗他對我的耐心,我吻過文謙,吻過沈二,我勾引過祈睿,讓夏炎宸簽下恥辱誓約,可是我守不住我的戚櫻。
他曾經對我那樣好,沒有原則地寬容,沒有原則地寵溺,我要看書他就陪我看書,我要打仗他就陪我打仗,我去找別人,他就不厭其煩地把我拎回來。我以為這就是永遠,我以為他會永遠站在我身後,微笑著,寵溺地,永遠不會離開。
我曾經以為,傷你最深的人應該是對你不好的人,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傷你最深的,是那個曾經對你最好的人。
看著他冷漠眼光,你會心痛得滴下血來,看著他對別人微笑,你會嫉妒得發狂,你想要殺掉所有見過他笑容的人,你會滿心裏都是瘋狂的念頭,卻沒有一點勇氣付諸實踐,因為隻是他不再愛你這個事實,就已經讓你一敗塗地。
“抱歉,我忽然想起…我…”我僵硬地轉過身,剛向前邁了一步,身體就力不從心地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上,柳俟驚叫一聲“司鳳”。一雙手從背後伸了過來,半抱半扶地摟住我。
是沈二,他身上有淡薄的荷花冷香。
“沒事吧?”他看著我的臉色,關切地問。
我搖搖頭,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他為我這突如其來的親近怔了一下。
“什麼都不要說,不要問…”我疲倦地閉上眼睛:“讓我靠一下。”
沈二果然不再說話,隻是用手環著我的腰,帶著我走出這地獄般的霜華殿。
深夜的京都一片漆黑,街旁有餛飩攤子還在開張,熱氣騰騰的在燈光下,看著就暖和。
“我要吃餛飩。”我靠在馬車車廂上,忽然說道。
沈二似乎沒想到我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半跪在我座位上,不敢相信地問:“司鳳,你說什麼?”
我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靠在車廂壁上,眼睛看著窗外深黑的夜。
馬車停下,沈二摸了摸我的頭,在我額發上吻了一下,就跳下了馬車。
滿麵皺紋的攤主似乎沒有想到這麼晚還會有來買餛飩,滿麵笑容地給他揭開鍋蓋下混沌,彌漫的霧氣中,他的笑容看起來反而無比真實。
忽然想起文謙,那天在銷金窟,他說:“司鳳,你要好好的活著,把連城的那一份也算上。”
他還說:“如果不夠的話,就把我的那份也算上。”
你看,他是這樣篤定我一定會好好活著,就像他相信戚櫻一樣。
其實,什麼才算是好好活著呢?
像我這樣,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卻在這樣的深夜裏,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一個衣食無著的老者。
至少,他的人生,不需要一個叫戚櫻的人才得以完整,至少,他不用像我一眼,在這個寒冷冬夜裏裹著狐膁披風卻冷得瑟瑟發抖。
許是寒氣太重,我喉頭發癢地咳了起來,沈二聽見咳嗽聲,緊張地往我這裏看,我畏縮地往黑暗的車廂裏躲了躲。
父親總是說,我是沒有忍耐力的人,不能忍痛,也不能忍心事。其實他說的是對的,這個世上有那麼多人,有那麼都無望的愛,可是他們就是活得好好的,不會像我這樣難看。
車簾被掀開,一身錦衣的沈二莊主端著碗廉價的餛飩帶著微笑走了進來,卻在看見我轉過臉來的那一刻打翻了手裏的滾湯。
顧不得被滾湯燙著的腿,他撲上來抱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嘶啞著聲音問:“司鳳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他的聲音很激動,很痛苦,像是下一刻就會哭出來一樣。
可是我不能回答,我隻是揪緊他衣服,像當年父親死的時候一樣,大口大口地嘔出腥甜的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