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殺人，是跟著父親，在西南重鎮桐城，那年璉王祈昕作亂，我十四歲，遭遇刺客，殺人是為了自保。
    第二次殺人，是十五歲獨自戍邊，跟隨的將軍楊玥是父親的弟子，一直對我很照顧，西鐸深夜劫營，我殺人是為了救人。
    兩天後，我帶領三千士兵橫掃了西鐸先鋒營，那時楊玥屍骸已經火化，我執弟子理，戴半孝，接掌的三千士兵全身白孝，那是我第三次殺人，是為了複仇…
    後來就漸漸記不清了。
    軍中論功行賞，都是按殺敵數目，我雖是起點高的少年將軍，能夠在十七歲就升為掌管十萬鳳翔軍的大將軍，手下的人命絕不會比我領的兵少。
    事實上，就像我對沈維汜說的那樣，我平生殺人無數，不僅記不住那些人埋骨何處，有時候，我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
    戰爭是一個怪物，在這個怪物所統治的戰場上，很多素昧平生的人因為對方而喪命，很多人染上滿手血腥，卻不知道自己殺了誰。
    我也是這樣一個怪物，我殺了很多人，我不後悔。
    然而，沒有哪一次殺人，我傷得這麼重，疼得這麼狠。
    也沒有那一個殺手，像我這樣淚流滿麵。
    文謙的皮膚，定瓷一樣的白，因為疼而失去血色，我能觸到微弱的跳動，他仍睜著著，像受驚的貓。
    “不會疼的，”我無措地吻他的臉，在他耳邊反複喃喃著：“文謙，不會疼的，我會很輕的，相信我，一點都不疼…”
    尖銳的刀尖刺破皮膚，一滴血像琥珀一樣沁出，文謙掙紮著，我吻住他唇，手下緩緩用力。
    血液湧出來，溫熱的，粘膩的，我滿手都是這種紅色的液體，快要握不住匕首。
    文謙像瀕死的貓一樣，握著我的手劇烈顫抖著，他很用力地吮吸我嘴唇，咬破我舌頭，我聞見鐵鏽一樣的味道。
    他很疼，鋒利的匕首插進皮膚半寸有餘，我不知道他這樣怕疼，眼淚在臉頰上縱橫著，我不知道是我在哭還是他在哭。
    我的文謙，春三月樂遊原上縱馬揚鞭的少年。我的文謙，黃塵戰場上魅惑笑容，我的文謙，秦淮河上眉目如畫，輕吻我唇角。
    恍惚中，是禦書房暖春三月，有穿著青衣的少年，粉雕玉琢的一張臉，從書案後“噌”地站起來，嚇我一跳。
    他的笑容，如此生動。
    “我是蘇璧，你是誰啊？”
    是啊，你是蘇璧，我是誰啊。
    我是司鳳啊。
    我是你喜歡的司鳳啊。
    我是總是害得你遍體鱗傷的司鳳啊。
    我是司鳳啊，你喜歡我的眼睛，你笑說連城眼如明月，我眼如桃花。
    蘇璧，你睜開眼看一下我的眼睛啊。
    你睜開眼看一下我啊。
    我的文謙，青衣白馬的少年，輕佻的笑容，玩世不恭地說話。
    我的文謙，蝴蝶一樣的眼瞼，琥珀一樣滿手粘膩的鮮血。
    我的文謙，我懷裏鐵石心腸的人，漸漸冷去的屍體。
    我的文謙，他終於死去，終於隻剩我一個人在這殘忍刑室裏，嚎啕大哭。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肆意的哭過。
    肝膽欲裂，聲嘶力竭。
    男人不能哭，文謙這樣說，他常這樣說，但我哭的時候，他還是一樣手足無措。
    可是，現在他不會再手足無措了，他死了。
    我的文謙，他已經死了。
    “對不起，文謙。”我抱著冰冷的屍體，滿手鮮血，哭得聲音嘶啞。
    對不起，文謙，我還是讓你疼了。
    對不起，文謙，我還是沒能不哭。
    對不起，文謙，我知道你的秘密，卻不能和你一起逃，我知道你的奢望，卻不能跟著你一起下三月淮揚，泛舟湖上。
    對不起，文謙，下一世，你仍做你的蘇璧，我來做姚衡。
    這一次，我拿自己的命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