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中，小巷裏隻有落雨的聲音，聽得人心亂如麻，柳俟就站在巷子中間，沒有打傘，全身透濕地和一輛馬車對峙著。我門口的燈籠隻能照見他半邊身體，和馬車裏的人挑起車簾的一隻手。
    那是一隻女子的手，雖然保養得當，也看得出有四十上下的年紀了，手上戴著一隻鑲著夜明珠的鐲子。
    我站在門口，連生給我打著傘，雨聲蓋住了他們交談的聲音，隻看見那隻鐲子上的夜明珠，在一片黑暗裏耀得人眼花。
    金石鑒賞這一行中，能照見一乘之地的就稱之為夜明珠，也不算什麼稀罕東西，可是能照亮這麼遠一段距離的，普天之下，不會超過十顆。
    皇宮五顆，後來賞給紫衣侯戚櫻一顆，崔魏有一顆，江南沈莊有兩顆，還有千柳樓一顆。
    說起來，千柳樓也不算什麼大勢力，隻不過畢竟是百年之內就出了六位貴妃兩位皇後的地方，雖然當今聖上還未封皇後，估計也是在柳淑妃和柳麗妃這兩堂姐妹之間選一位。
    而皇族成員都知道的秘辛，是千柳樓由貴妃之母柳夫人掌管大權，也難怪柳俟要跑出來透透氣。
    “我會回來的。”被帶走之前，柳俟這樣對我說。
    這孩子可能是看才子佳人的戲看得多了，動不動就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也不想想他一身淋得透濕，頭發都趴在額頭上的樣子有多醜，一點意境也沒有。
    他才十七歲，和沈二同齡，可是後者已經會用三年時間布局扳倒齊安王府了，他卻因為偷跑出來又被拎回去急得眼眶通紅。
    我沒時間陪他演生離死別，伸手按住了他嘴唇。
    門外的婦人是當朝皇後的生母，他從她那裏求來一刻鍾來和我告別。頭頂上是江南亙古不變的深黑天幕，無數的雨滴從虛空中墜下，砸在皮膚上鈍痛，我摸到的他的臉是墓碑一樣的冰涼。
    我忽然笑了。
    “你知道嗎，其實那天連生臉上的傷不是你的書打的，是來追捕我的人打的。我騙了你，把帳都賴在了你身上。”
    “我不是蘇文謙。我叫安司鳳。”
    “我是一個逃兵，通緝犯，窩藏我是要滿門抄斬的。”
    “連你躲在這裏的消息，也是我告訴你母親的。”
    “我騙了你很久了。”
    “你這笨蛋。”
    笨蛋的眼睛驟然睜大，想要衝上來，一刻鍾已經到了，柳家的管家上來，扭住他的胳膊往外拖，我計算時機向來很準確。
    他咬住了我的手指，劇烈掙紮著，管家也許是見慣了他的桀驁，招呼家丁來扳他的下巴。
    他說不出話，隻是從喉嚨裏發出小獸一樣的嘶吼，我的手指被咬出了血，溫熱的液體湧出來，順著他總是傲氣地撇著的嘴角往下滑。
    明明是那麼伶牙俐齒的人，為什麼到這時候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呢。
    哪怕是罵我一句也好啊。
    可是他沒有，他隻是倔強地瞪著我，家丁把他的牙關扳開，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直到被管家扭著手臂拖了下去，他也始終不曾說過一句話。
    那些從他的眼睛裏湧出來的溫熱液體，即使在他被拖下去之後，也燙得我手指生疼。
    他的眼睛，鹿一樣黑白分明，眼角略上挑，我說過的。
    他喜歡在放學之後在這個院子裏等連生開飯，如果做的是他喜歡的菜，提早放學也不是不可以。
    他總是在我給病人治療時指手畫腳。
    他的話真的很多。
    他有時候很傻，有時候像隻狐狸。
    可是他現在恨我了。
    這正是我想要的。
    連生收拾好了行李，默默地跟著我，走到了醫館門口。
    那輛檀香木雕花的馬車靜靜地停在巷子正中，千柳樓的管家是個習武之人，對我很尊敬。
    我走到馬車前。
    “現在，請夫人送司鳳離開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