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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4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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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周思勉嗎?還記不記得我?〞一個長相斯文的青年男子,叫住了正要橫過馬路的思勉,思勉望住他,隻覺這人很是親切。
    〝我是林sir啊!你中三的班主任!〞這人展開燦爛的笑容,那又白又亮的牙齒,都教沒刮光的青胡蕩開。
    這先生便林老師,是思勉和眠風中三時的代課班主任,那時還是初生之犢,常希望用一腔教育熱誠來感化學生,所以屢屢碰釘,但實在是以心傳心的好老師。
    〝你現在在念大學了嗎?也二十一了罷!那姓夏的男孩呢?〞還記得那常常一揚臉一揮手便喊架的小子,訓導處便是他們交集得最多的地方。
    含糊的嗯了聲,眼鏡都滑到鼻尖了,思勉輕托眼鏡框倒退一步,差點撞上電燈柱,林老師急忙護著他的背部跟手臂,免得他碰傷。
    可思勉還是〝嘶〞一聲疼叫出來,抽骨削肉般。
    〝還疼嗎?成了舊患?我記得那年你也療養了半個月。。。。。可接著又。。。。。。〞看著這依然瘦弱如少年的學生,他估計思勉這些年來的生活應不算安寧。
    〝隻是這兩天有雷雨,小事罷了。〞思勉撫撫脊錐骨,神經線確實是隱隱發痛,而腕側亦泛著酸痛。
    舊患罷了,早晚便會習慣的了。
    學校後巷便是課室窗外,一排排柏樹種在水泥花槽裏,在山坡的去水口前,堆滿了崩爛的桌椅、斑痕滿布的儲物櫃,雨水流在上頭,鐵鏽跡如榺蔓鍍上。
    〝剛才阿sir要我示眾時!你很高興罷!〞在地下雜物房中,少年從門後撩起雨傘,往思勉的脖子鉤往,使勁的回拉。他一手又揪住思勉的頭發,反扣他雙臂,直衝思勉的臉上嘶叫,發出一陣微辛的啤酒味。
    思勉呼吸困難,胸口悶死,低低咳嗽起來。
    思勉嚇得直哆嗦,膠地皮上的坑坑窪窪硌得膝蓋生痛,但也顧不得頭皮那撕裂般的感覺,他掙紮著往後縮去。
    剛才跟林sir舉報中五生吳國宏在天台嗅天拿水,想不到,三十分鍾後,自己反鎖在班房中被施〝家法〞。
    那姓吳的笑道:〝就看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思勉的頭直壓下去,額頭幾欲觸及地麵。
    〝我最惡你這種娘娘腔、走狗!跟你哥一樣!跟著老鬼尾巴乞食!〞說完,又往思勉的腰背脊踹去,蹬得思勉嘔出酸水來。
    〝找死罷!〞蹬反思勉的身子,按著他的胸肺,用椅背就往上頭砸去。
    思勉格擋過去,猛力掙開,一個趔趄的摔到桌上,尾脊悶聲的撂了下去。
    他連忙掏出衣袋的類固醇噴劑,但一錯手,那噴劑便跌落地上。
    吳國宏踢開那噴劑,汗如雨下的思勉隻好在桌椅間追尋著,但思勉一搜到,姓吳的又撇開撥開那噴劑。
    課室中有三四個少年,他們幸災樂禍的旁觀這場鬧劇。
    〝啪〞一響,眠風凝氣助跑直奔,一手扭著門把,用肩膀撞開房門,粉碎的木屑插刺到手彎內側,血珠四洴。
    〝姓吳你這狗娘養的!!!〞眠風單手拿起木椅往吳國宏的頭顱掃過,椅腳恰巧劃過他的額角,血汨汨的從傷口流出。
    思勉在傘架子底下找到噴劑,便往喉頭噴服。
    這一輩子也要依賴著藥物生存。。。。。。依賴。。。。。。其實是拖累。。。。。。
    老師隨眠風身後到來,隻見室中的舊椅桌盡數倒下,吳國宏摀住額頭在地上輾轉反側的呻吟,而思勉的氣喘已止,但臉頰上正淌著豆大的汗珠,弓身低呼。
    〝思勉!你沒事罷!〞眠風拋下破椅便想要扶起思勉。
    思勉脊骨近盤骨處劇痛得厲害,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酸軟如灌滿黑醋般,幾乎站不直身子。
    眠風半背著他跑到醫療室中,等了十五分鍾,他便送進了急症室。醫生診斷過後,證實思勉的脊骨移位,可能把髒腑的神經和經絡壓迫著,結果思勉需留醫半個月,接受物理治療三個月。
    那次校園暴力事件中,眠風因使用暴力而被記大過,而吳國宏因在校內服用軟性藥物及毆打同學,被驅趕出校。
    思勉從琴行踱步回家,自他傷愈以後,他便得按時到醫院進行物理治療,而平常亦得散步鬆懈筋骨,不然,他的坐骨神經可不能長時間端坐在椅子上。
    他在年底便得參加鋼鐵考試,這可關鍵著他的前途發展,便是要他苦撐著,他每天也得練習四小時,可僅是端坐在椅子上,思勉已是汗流浹背,他隻得長期帶備止痛藥,偷偷服用。
    〝周思勉!等了你許久了!〞思勉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揚聲喊叫,他正要回頭應道,可他的肩胛已分別給二人攫住,淩空架離地麵,他的腰間騰地一痛,隻覺自己正在地上拖行著,蹌蹌踉踉的,鞋底在地上磨擦得火熱。
    〝放開我!〞思勉在嘶叫著,可這話未止,他已給身後那人掩住了嘴巴,那指爪抓緊了他的臉頰,使他的肌膚灼痛。
    牛頭角原為政府廉租屋邨,分為〝甲區〞和〝乙區〞,各有東、南、西、北及中座的設計,四通八達,行人順著回廊深入低簷窄巷,渠道也隨著曲折蜿蜒開去,汙水扭扭彎彎的流竄進暗巷。
    〝給我往死裏打!〞吳國宏卷起衣袖抄起水喉管,〝叮叮當當〞的朝水窪揮去,水花往倒臥在地的思勉濺上,混著血腥的恐懼感填塞著個毛孔。
    〝就因為你嘴碎!我才會被趕出校!即使不稀罕在那裏混,我也不會放過你!〞吳國宏手持的鐵管咚咚聲的在地麵打著拍子,意味著手持凶器的人正在盤算。
    〝阿功!拿那DV過來!拍下這娘娘腔的狗熊樣!〞吳國宏朝身後的眾人大喊一聲,又接話道:〝劃花他這張臉好?還是斬了他的蘭花指好?看見這不男不女的便翻胃!〞
    思勉聽來便立刻毛骨悚然,他握緊了拳頭,頭顱縮在雙臂下,就怕這群瘋子來真的。
    把鐵管輕輕拽出,〝當〞一響的拋到臭水溝中,吳國宏俯下身堆出一臉笑,湊上前在少年的耳畔喃道:〝夏眠風隻不過是個小混混,要玩的話倒不如玩玩貓捕鼠的遊戲,要那些坑渠老鼠吱吱喳喳的叫著跑!〞
    吳國宏那煙酒熏人的味道撲在臉上,思勉便忍不住的幹嘔起來,顫抖抖的屈縮起來。
    〝不然。。。。。。你那小女朋友才多大?!沒十五歲罷?!〞眾人哄笑喧嘩,隻剩匋伏在地的那人在掙紮。思勉顧不得身上的痛,蠻幹的撕扯過去,恰恰抓住了吳國宏的臉頰,撓傷他的眼皮。
    吳國宏一腳狠狠踹過去,正蹬中思勉的小腹,思勉頓覺腰、腹劇痛攢,眼前白花花一片,涔涔冷汗也迫出來了。
    〝不準傷他們一根毫毛!〞思勉咬牙的扭打著黑衣少年,二人在泥地上廝打得如雙獅撲殺。
    吳國宏耍耍陰招便撂倒了思勉。〝死娘娘腔!〞
    嗤笑一聲,他轉身向兄弟們打手勢,話從牙綘泄出:〝這夥不是彈鋼琴的嗎!?就毀掉他的手!〞吳國宏拍拍他們的肩膀,沉聲冷道:〝別弄死他!記得拍下過程!〞
    思勉渾身陡地一顫,可兩三個少年已按牢他的手在地上,他們扳過他的腕側,一條水喉管便〝當〞一聲。。。。。。
    晚風吹動簷下盛著雨露的尼龍膠簾,雨水傾瀉下來,膠簾呼呼晃動。
    乍聽下,這簫瑟的聲響,如骨裂筋斷。。。。。。
    〝思勉!你這傷!又是姓吳那混球幹的嗎?!〞一團火氣在眠風心間盈繞。
    思勉隻見眠風在逼視著自己,心裏打了個寒噤,目光閃爍的躲避著他的目光。
    〝不。。。。。。這是因我在馬路上摔倒。。。。。。手骨才便被電單車輾過的。。。。。。〞身穿病人衣袍的思勉瑟縮著肩膀,胡亂應道,他偏頭望向窗外,隻覺那藍天過於耀眼,他不自覺的瑟縮到床角一邊,避開這燙人的陽光。
    〝你說謊!這哪是被電單車撞到的!分明是那些黑社會行〝家法〞用的鐵棍敲擊的!〞眠風仍是不依不撓的追問著,遇到眠風一對凜然的眸子,思勉不禁批了個寒戰。
    〝眠風。。。。。。別再追問了。。。。。。。讓思勉先休息罷。。。。。。〞湘遙挽著思勉的左臂,讓他順勢依偎進自己的懷中,見思勉單手擋著斜射進來的陽光,便緩緩攏合那張窗簾。
    〝謝。。。。。。〞思勉啞聲低道。
    湘遙擋在眠風身前:〝你先休息一會罷。。。。。。我跟眠風會向學校知會你的情況了。。。。。。別憂心。。。。。。〞
    眠風見思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回視著湘遙,隻見湘遙的目光似在輕責著他,他便氣籲籲的擱下不鏽鋼壼子:〝這是婆婆交代我拿來的!她今天腰骨骨刺發作!來不了!〞
    眠風連氣盡數吐出一大段話,便邁開步轉身跑出病房外。
    〝我們報警好嗎?〞湘遙見思勉埋頭躲在自己的身上,似要回避自己的問話,她便挪步拍拍他的左肩,輕聲說道:〝別怕,我們會陪伴著你的,不論你的決定是怎樣,我們仍是支持你的。。。。。。〞
    思勉沒有響應半句話,隻是深深的埋進湘遙的懷中,像隻迷路的羔羊。
    他們還是十四五歲的孩子,誰也拿不定主意,湘遙此刻不敢拂逆思勉半分,因他看似一碰便碎。
    〝他們拍了短片。。。。。。要挾我。。。。。。別告訴眠風,我怕他衝動。〞思勉決不能跟眠風坦白這事的,不然,他一定會跟姓吳那人糾纏下去的,眠風已記了一次大過,再犯便會被踢出校。
    思勉單臂摟著湘遙的腰,頭顱靠在湘遙的懷中,他彷佛聽到湘遙的心跳聲,便似聽著那鋼琴上的拍子機的聲響,平穩而實在,〝怦怦〞的響動著。
    〝湘遙。。。。。剛才。。。。。。醫生說了,即使我的手腱康複了,我也不可能彈奏到演奏級水平了。。。。。。該怎麼辦?〞
    湘遙一聽,心中便是驚愕和傷痛,她明白思勉便是要在年底參加鋼琴考試的,若果這傷勢真的嚴重如此,但是思勉的理想也一同幻滅了。
    硬生生麵對痛楚,這滋味有多苦,湘遙自己最明白不過。。。。。。她喉頭梗塞,隻好由擁抱來傳達關切之意。。。。。。
    湘遙蹙眉打量著思勉,柔柔的輕擁著他,沒再說隻字詞組。
    她明白他,猶如了解自己。。。。。。當年,伴著自己的是母親,而現在伴著他的是自己。
    留在他身邊便如留在小湘遙身邊,即使是無可扭轉的結果,彷佛上天也給了自己補償。
    思勉緩緩抬頭望著湘遙,清澈的眼眸正映照著自己,她的眼睛一向澄亮如鏡,一泓幽水,他漸漸望得著了迷。
    湘遙一感覺到他的呼吸刷過臉龐,便要側臉避過。思勉見湘遙錯開自己的臉,便側頭斜瞥著床尾。
    恍惚間,似掃視到湖水綠的簾子後有一道斜影,他決定不再猶豫,目光倏地一閃,左臂一把摟緊湘遙,忽爾挨近了她。
    他的聲音沙啞而脆弱,往她耳畔細細呢喃著:〝別拒絕我,可不可以?〞
    湘遙悠悠醒轉過來,她聽到思勉的語音淒然,便放空了自己的意緒神經。。。。。。。唇邊似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氣。。。。。。不燙,但難受。。。。。。
    其實,那一刻,惘惘然的她,並未察覺到身後那輕微的腳步聲。。。。。。
    也是六年前的事了,還這麼深刻嗎?
    思勉告別林老師後,隻身孤坐在地下鐵的候車處,打量著那紅綠迷人的廣告牌。
    姓吳那混帳留下那段充滿暴力、恥辱的記錄,便是要一再提醒自己那段往事。
    那年,思勉不論春夏秋冬也是身穿長袖衣服,為要蓋過那些疤痕,而他的右手始終是癈掉了,即使手腱康複,他的演奏還是達至不了演奏級的水平。
    時光即使可消磨痛楚,傷痕卻已為不朽。
    吳國宏正要玩味自己的恐懼感,這淩遲的折磨遠比皮肉之苦來得狠,每每及當天,他的肌肉細胞無一不煎騰,似瘋似狂的沸騰著。
    這些年來,他不敢正視他人,害怕別人的估量,總覺得別人在竊聽自己的內心處,知道自己那慌怯懦弱的一麵。
    四年前,吳國宏因為刑事傷人被判監七年,那兩年多的惡夢生活方告終結。那短片給姓吳的放置在哪?
    實是無從得知。即使自己是駝鳥般的活過來,每事也選擇妥協、退讓,那些恥辱卻伴隨著自己成長。
    不斷的逃避著,像一個流亡犯一般,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究竟到了何時,他方能重新邁步前進。
    事到如今,當他唯一一次力爭過來時,自己倒成了施暴者、加害者。
    〝你現在所做的事!跟那姓餘的混蛋,根本沒分別!!!〞
    是嗎?那姓餘的,其實是誰?
    那麼,那叫吳國宏的又是誰?
    他們的臉目早已模糊,轉化為抽象的概念。是渣滓?是垃圾?是禽獸?
    那周思勉呢?
    思勉從衣袋掏出手機,將內置內存盡數清除,不論是個人檔案、通迅錄、記事簿等,也從內存中消除。。。。。。
    〝始終。。。。。留不住她嗎?還是我沒資格留住她?〞即使自己再努力,不屬於自己的,終需要離開?還是。。。。。。自己根本不配擁有她?
    〝PleaseMindTheGap。。。。。。〞列車到站了,思勉隨著人流踱到月台位置,乘客從後擁來,思勉手心一滑,手機便在掌間跌掉車軌之上。
    〝哢嗦〞兩聲,列車輾過手機,手機便被撕成兩斷,身邊的行人也為思勉婉惜,倒隻有思勉一人,納悶的瞥著這堆碎片。。。。。。
    如音樂會中,默默的停待著那最後一個音符,最後的一個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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