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第六章 冷眼看盡天下事 宛轉心傷各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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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頭望望身邊眾人,但見一個個如醉如癡,好似泥塑木雕,情不自禁的展顏一笑,暗自點頭道:這老者果然不愧為京城大家,竟能如此隨意的掌控大家的情緒,弄得這些人一個個就如牽線木偶一樣!
少年聽了幾句,知道老者正說到關公敗走麥城一節,這本彈詞他原是看過的,不由得暗自想道:這關羽一刀一馬,一身絕藝一生忠義,盛名傳遍天下,到最後卻仍不免落得身首分家、淒涼慘死,隻做得半世英雄,雖說是得立廟堂,受萬世香火景仰,卻又怎如生時快意疆場,縱覽江山?
少年這裏正自想得出神,忽聞台上“啪”的一聲亮響,嚇了他一跳,急忙抬頭向台上看去。
隻見那老者一手按著桌上的響木,雙目炯炯的一掃台下眾人,神情淒涼的慨然長歎道,“為念當日同誓死,忍教今日獨捐生!”歎罷,雙手向台下眾人團團一揖,笑道,“多謝各位父老鄉親抬愛,今日老朽就說到此處,各位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老朽明日依時在此恭候。”人群頓時歎息著喧嘩著散去。
片刻之間,場子上隻剩下那老者獨坐台上,安閑自在的品著茶,旁邊侍立著一個十二三歲、麵目清秀的小童。老者悠閑的目送著聽書的人紛紛散盡,最後,空蕩蕩的場子中隻有一個簡衣素服的少年,還兀自呆呆的站在那裏,老者不禁奇怪的望著他,不知道他是聽書入了神,還是想什麼入了神?
老者細細的打量著少年,目光中漸漸的露出一絲驚異,正要出言招呼,忽聽少年一聲冷笑,仰天長歎道,“當日曾言同生死,今日誰信獨偷生?”隨後又垂下頭去,低低的歎息道,“罷了!你既對我如此,我又何必對你念念不忘?”歎罷轉身,大步而去。
老者目不轉睛的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搖頭歎息道,“想不到,這少年小小年紀,竟然還是個傷心之人!”
西湖,季春,正午。
天氣晴好,陽光明媚,蘇堤上垂柳拂風,遊人如織,煙水之中,畫枋穿梭,樂聲不絕。
一艘柳影半沒的華美的畫枋上琵琶叮咚,一個珠圓玉潤的聲音正唱道: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裏秋千。暖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琵琶聲住,笑語聲起。隱隱約約見畫舫之中,紅男綠女調笑嘻鬧。
堤上停著一輛豪華馬車,八匹拉車的馬全是清一色的胭脂桃花馬。整個杭州城裏的人都知道,這是江南苑的莊主花之蝶的專用馬車。
花之蝶的貼身隨侍花棘正從馬車後麵的堤上行來,遠遠的就看見車夫靠在旁邊的柳樹上睡覺,他不由得皺了皺眉,昨日黃昏發生的事讓他有些心神不寧,他不時的望望湖中畫舫上正同蘇公子歡會的公子四人,心裏不由得又尋思起昨日的事情來。
昨日黃昏,花之蝶與蘇公子貪戀湖上風光,於是就在湖中的吟煙閣小憩下來,派了花隱去醉仙樓傳了晚膳,誰知竟然等了一個時辰都不見夥計送來,於是吩咐花隱去催。醉仙樓的掌櫃大驚失色,說早有人領了去了。花隱情知事情有異,就是再給醉仙樓的老板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騙江南苑的人,隻得再讓老板趕緊重做一桌,趕回來稟明了花之蝶,花之蝶陰沉著臉沒有說話。後來醉仙樓的兩個夥計送食盒來,走到吟煙閣的門口卻莫明其妙的跌了一跤,手中的食盒全翻在了地上。花之蝶當時就氣白了臉,若不是蘇公子極力勸解,那兩個夥計立刻就要被他一腳踹下湖裏喂烏龜去。當晚,花之蝶隻丟給他們四人一句話:給他們一個晚上,翻天覆地也要把那個搗亂的渾蛋給他揪出來!可是他們四人折騰了一個通宵也沒能查出一點兒眉目來,今早四人硬著頭皮去見花之蝶,花之蝶二話沒說,一人賞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打得他們牙根生疼,滿眼星光璀璨,他們卻連摸都不敢摸一下。
自從失去冷月公子之後,花之蝶就再也沒有給過他們好臉色看。不,是再也沒有正眼瞧過他們。在花之蝶的眼中,他們幾人簡直就成了透明的空氣,但是空氣卻比他們的日子要好過多了,人前人後,吃耳光挨罵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甚至花之蝶暴怒的時候,還會賞他們幾腳。盡管日子難過,但是他們卻誰也沒有抱怨,因為花之蝶沒有殺了他們或者趕走他們,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萬幸了。他們隻是會偶爾暗自想想,若是當初沒有去給雪浪公子的母親祝壽該多好,或者是回來的時候沒有走那條路該多好。如果說隻要是這世上有的藥,江南苑裏的人都能夠找得到的話,那是一點兒也沒有誇張,隻可惜,這世上就是沒有後悔藥。
花棘恨恨的想,若是給他揪住那個該死的渾蛋,他非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不可。一邊想著已走到馬車之旁,轉頭卻見一個身披白色破裘,頭戴破竹笠的人,正高坐在花之蝶的馬車沿上,雙手抱臂的安然靠著車門打盹。
花棘不禁怒從心頭起,立刻破口大罵道,“該死的臭叫花!竟敢弄髒我們公子爺的馬車!瞎了你的狗眼了,也不看看這是誰的車!”
誰知,那個叫花子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竟像個聾子一樣。
花棘大怒,“還不趕緊給老子滾!若被我們公子知道,不活剝了你!”一邊罵著,就伸手去拽那個叫花子的衣服。
然而,花棘的手還沒碰到那叫花子的衣服,那個叫花子已反手“啪”的一聲,一記脆生生的耳光,幹淨利落的甩在了花棘的臉上,直打得他猛然倒退兩步,兩隻眼睛仿佛是看到了星光璀燦的鑽石。
花棘慌忙定住身形,直覺得口中鹹鹹的,不由得又驚又怒,自從他隨花之蝶行走江湖以來,還從來沒有誰,能夠如此輕巧的打到他的臉上來!可是現在,盡管他心裏已暗自提高了警惕,卻還是沒有躲過這看起來不費吹灰之力的一記耳光,而這一耳光竟比今早花之蝶甩在他臉上的那記還要重上幾分。他抬起手來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跡,強壓住心裏的憤怒,緊緊的盯著這個依然坐在車沿上的人。
這個人還是像剛才一樣的靠在車門上,一動也不動,頭上的那個破舊的竹笠,被他拉下來遮住了整張臉,隻能看見垂在肩下的漆黑的頭發,徑直在風中悠閑自在的拂動,披在身上的那襲雪白的狐裘,看毛色原本是一件很珍貴的皮毛,隻是上麵卻破了幾個大洞,懸在車下的衣服下擺,也補了好幾個補丁,看上去白不白,黃不黃的,整個人透著一股寒酸氣。
花棘心知此人有異,杭州城裏的叫花子,都認識江南苑莊主花之蝶的馬車,絕沒有人能如此大膽,敢招惹江南苑的人。
“閣下是誰?能找江南苑的茬,定然不是泛泛之輩,何不報上名來,也好讓花棘長長見識?”花棘一邊凝神戒備,向那個叫花子抱拳說道。
叫花子卻充耳不聞,給他來了個臭不惹。
花棘大怒,力貫雙臂,右掌蓄勢,左掌一招“刻意傷春”猛然向那叫花子劈麵拍了過去,掌風把他的頭發和身後的車簾激得直向後麵飛起,眼見這力道駭人的一掌就要劈在他的竹笠上,他卻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花棘不由的在心裏發狠道,臭叫花子,老子這一掌,要把你那張見不得人的臭臉揍成爛柿子,看你還敢小瞧你大爺!
誰知就在花棘這一掌就要揍實之際,叫花子忽然抬起頭來,並且伸出一根手指向上頂了一下笠沿,湖麵上跳躍閃爍的波光立刻映亮了那張蒼白的臉,那雙眼睛就像陽光下的冰淩一樣,瑩徹、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