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回憶·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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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時節,京都已漸露暑熱之象,一大清早人還未起就能聽見知了那煩人的叫聲。
祥陽區算是京都最繁鬧的中心街區,可是幾月前皇帝駕崩所有街道都被戒嚴,不僅不允許大車輛通行、甚至青樓藝館等找樂子的地方都被暫封了,說是國喪期間要戒除一切娛樂活動,以表臣民哀思之情。
賢正街本是京都一條不起眼的小街道,隻是毗鄰城門,靠著商貿往來的客人這才慢慢興旺起來,可碰上國喪期間沒了往來客商,這條街頓然蕭條許多。晌午時分這條街竟一個人也看不見,惱人的知了聲吵得街道旁一茶寮的小二連打瞌睡都是捂住耳朵的。
突然呼哈呼哈重喘氣聲傳來,接著叩叩叩敲擊桌子的聲音也傳了開來,一個俏皮的略帶稚氣的嗓音飄進了店小二的耳朵裏,“那個……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十六七穿桃紅色衣衫的女孩子從這裏經過呢?”
店小二本是不樂意搭理的,聽這小姑娘的聲音很好聽心裏突生出想看看這打擾他睡覺的人兒到底長成什麼模樣,半眯著眼睛抬起頭打量過去,站在眼前的小姑娘十四五歲,穿著素色的羅裙,如包子般的雙髻端端正正的盤在腦袋兩側,模樣頗為水靈,卻算不上秀麗之姿,不過一雙眼睛卻生得又大又亮,而且含笑的時候嘴角邊兩個淺淺的梨渦,讓人很容易就喜歡,按這個年紀小姑娘的眉眼似乎都沒長開,說不定三五年之後也會出落成一位標致的美人,但也這早已超出了店小二關心的範圍。
“姑娘要找之人有何特征,且細說來聽聽。”
慕容燕拍了拍因跑了大老遠路而緋紅的雙頰,烏黑的眼珠在眼眶裏哧溜的轉了幾個來回,然後有板有眼的比劃道:“嗯,穿紅衣,個頭比我高……”說著說著幹燥的嗓子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小二看見小姑娘嗓子幹到咳嗽,也毫不吝嗇的給她上了一碗水,慕容燕感激的道謝之後一口氣喝掉了整完水,喝得太急嘴角淌出的水珠連成一線,洇濕了胸口一小塊衣裳,夏日透薄的衣衫讓裏麵紅色小肚兜上的繡花紋路若隱若現,唯一可惜的是,女子本該傲人的地方這小姑娘還遠遠欠火候,不過嬌嫩的身軀總是會讓無緣女人香的男人們看直了眼,店小二也不外如是。
慕容燕是沒注意到店小二窺視的猥褻眼神,依舊說的起勁,“嗯,瓜子臉,杏仁眼,高矮適中的鼻子,還有櫻桃小口……”
聽得小二不禁腹誹,“這樣的美人隻有皇宮大院才有吧,聽說那先皇貴妃就是這樣的絕色女子,年華正好之時皇帝卻駕崩了,可惜也,可惜也……”
滔滔不絕描述的慕容燕自然不知道店小二此刻正分神想著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隻見她說完很久,店小二都沒回過神來,於是隻得淡淡的說道:“是不是沒看見?”
店小二嗯啊唔的敷衍著,別說他剛才在睡覺,就算不睡覺大概也見不到小姑娘描述的美女,也不知道是哪家頑皮的孩子,肯定是被國喪期間行禁娛令關在家裏給憋悶壞了,這倒好,正好碰上同時賦閑的小二哥。
見小二沒再多說什麼,慕容燕客氣的道謝之後才出了茶寮,這時候小二才覺得這小姑娘笑起來眯起的眼睛像一彎新月,再配上嘴角的梨渦,頓時都讓他忘了此刻酷熱的天氣,早知道就多和她寒暄幾句的。
“得了,得了,咱還是繼續睡覺吧。”看著依舊無人的街道,小二揉著眼睛繼續趴桌子捂住耳朵悶頭大睡起來。
就在店小二捂住耳朵悶頭大睡的時候,一頂素白的八抬大轎從茶寮前經過,微風拂簾,轎子裏清新的香氣頻頻溢出,那眉眼那鼻型嘴型不就是剛才小姑娘描述的一般模樣麼,但這女子的麵容顯然不是十六七的花季少女,雍容典雅的氣質盡顯女子的成熟韻味,最是那驚鴻一瞥,亦叫人浮想聯翩。
“主子,就快到了。”轎旁隨行的老奴看到城門之後催促著轎夫加快腳力,他知道他主子等這一天等了整整十年。
京都的氣候著實奇怪且四季不明,唯有冬季和夏季可分得清楚。這才初夏,就已經熱得不行。
在茶寮好不容易喘口氣,這才跑出城門就又滿頭大汗了,滿臉通紅的慕容燕累得哈腰直喘,可想著爹爹交代的任務,又想起不依照規矩在國喪期間穿素服而穿了鮮豔的紅衣出門亂跑姐姐,她覺得一刻都不敢耽擱,至少在姐姐被官兵抓住前找她回家換掉衣服,要是被抓住那可是大不敬之罪有可能要下獄的啊。這個從小就男孩子脾氣的姐姐八成又去近郊兵房營偷看人家操練了,從城門口到兵房營還有段距離呢,也不知道趕不趕得急,越想越急,顧不上喘氣,慕容燕提起裙子就一頭猛衝出去。
這哈腰哈得太久,埋頭衝出去的時候竟忘了看前路。
嘭地,碰上了一股柔軟,聲音悶進了鼻腔中,一大片陰影坍塌了下來。
夏日,高陽,知了的叫聲似乎都頓然消隱了,隻覺空氣中散發著一股好聞的味道,慢慢沁浸自己的鼻腔,然後五感。
慕容燕捂住撞疼的鼻尖,想要抬頭道歉結果發現發髻被什麼東西給掐住了,本來就是自己魯莽撞到了人,可現在還把頭發卡在人身上,這會可是丟光了姑娘家的顏麵。
發髻卡在了人腰間什麼東西上,慕容燕隻得彎腰亂轉著身子,此刻她巴不得能把自己的頭給先弄下來,解決了麻煩再給按上去,可這不是聊齋故事不能出現這樣的情節,於是越著急慕容燕就亂來,雙手摁著腦袋來回晃,晃散了發髻大概就能擺脫了,這樣想著的慕容燕卻也忘了此刻腰和她頭貼在一起的人了,一時間慕容燕悶著頭掙紮扯得頭發生疼,慌亂間隻看見那人穿著水藍色的袍子,還有很白很新的白靴子,再斜眼一看旁邊還有幾雙沾滿了灰的黑色靴子快步向這裏走來,但走了幾步黑色靴子又在慢慢倒退,慕容燕覺得大概是被水藍色袍子的人給阻止了,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要怎麼擺脫現在這個該死的困境。
一雙溫暖的手罩上了慕容燕的手,很輕巧的就穩住了她的身子,接著便傳來了那人的嗓音,聲小卻咬字清晰,“別動,我來幫你。”清洌又溫良,慕容燕的心似掉入了冰窟窿,但窟窿裏的水卻是溫熱的。本想著要是遇上個難說話,搞不好要被叱責,現在聽這聲音,慕容燕懸起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大半。
默默的任他擺弄,隻感覺他一手按住她的身子讓她不要亂動,又一手按住她的頭,纖細的指尖在摩挲著找發絲和腰帶卡住的結點,輕柔而小心,完全沒有之前自己亂晃扯得頭發生痛的感覺。
趁他搗鼓的時候,慕容燕的臉微微朝左側了側,正巧水藍色袍子的男子正低頭解著她的發,雖然驕陽在頭,可他的身子擋去了大部分陽光,隔著陰暗不明的光線看過去,那是一張和她的臉同樣稚嫩的麵龐,看那臉龐,猶如蘭花,清雋如伊。可她偏偏在這樣的人麵前幹了丟臉的事,想著臉蛋燒紅了一片,她在心中咒罵自己的衝動和不長眼,現在倒好,如此窘境,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場是好啊。
腰彎久了自然酸疼,尋思著是繼續等待還是先錘錘腰,判斷還沒下慕容燕就聽到清泉般的嗓音再次傳來,“好了。”
“好了?”喃喃自語的時候她發現他已然離開了她數步,這下慕容燕才不好意思的扭捏著腰直起身子,但是腦袋一直不敢抬起來,不僅如此,她還發現腦袋上的重量似乎不一樣了,散落的發絲柔順的垂落在肩頭,慕容燕摸著頭發的時候驀地一雙手伸到了她麵前,攤開的掌心上放著的是她原本束發的發帶,粉白的發帶上還纏繞著幾根短發。
見慕容燕不說話,他又開口道,“原來是發帶和腰帶纏上了呢。”說著手又朝前遞了遞,“喏。”
慕容燕咽著口水,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拿回發帶然後再以最快的速度撒腿逃跑,想著也那麼做著,可手還沒觸到發帶就被旁邊的人喝住了,“大膽奴才,見到王爺還不下跪。”唰地,刀刃和刀鞘摩擦發出的聲響,所謂刀光劍影不過如此吧。
嚇得慕容燕一哆嗦,團著身子抱頭蹲下,嘴裏咕囔著,“王,王……”那個‘爺’一直沒敢說出來。
雖然住皇城根,以慕容燕的身份是不太可能見到皇親貴族的,頂多皇家祭奠的時候能在一層又一層的人群之後看到奢華的轎子和禦座的經過,哪能親見貴顏啊。可偏偏今天出醜的對象竟是王爺,這倒黴的際遇簡直趕上喝涼水塞牙縫的機率了,而且姐姐沒被抓緊監牢自己可能要先行一步去體驗監牢生活了,悲呼哀哉!
可慕容燕也不是笨蛋,趁刀沒架到脖子上前認罪是最緊要的事情,團著的身子立即改成跪姿,臉就差貼地麵上了吃塵土了,嘴裏卻還要喊著:“王爺贖罪,請饒民女一條賤命,是民女該死冒犯了王爺,罪該萬死,萬死……”一句接一句的喊著,就差求爺爺告奶奶了,嘴上說萬死可她一點也不想死。
那些持刀的侍衛沒在拔刀,而靜立的王爺也沒再開口。
一時間,靜得連心跳聲都能聽到。
風簌簌的吹著,卷起一地塵土,迷了眼迷了視線。
慕容燕猜,這王爺是不是在想要怎麼處罰自己啊,可有必要想這麼久嗎?一句斬了,她不就血濺當場、人頭落地了;若念著上天有好生之德,隨便打發個侍衛把她拖進大牢也成,隨便哪個主意也不用想這樣久,莫非……慕容燕的心陡然蹙緊了幾分。
等了很久,依舊沒有等到王爺發話。
慕容燕隻覺得頭頂的流雲都溜了一回又一回了。
又過了一會,漸漸聽到有密集的腳步聲朝這邊趕來,慕容燕心下不禁好奇,果然是大批獄卒趕來了,死定了。
緊閉著眼睛等待被捕,她恨隻恨自己為什麼選今天出門,可等來的確實一聲嬌柔的呼喚聲,是一名女子的呼喚聲。
“夕兒……”
女人激動的嗓音風化了漂泊的塵土,得以回應的是那清泉般興奮而又感喟的孩童聲,“母妃。”
一聲呼喊,暖化了分別十年之久的母子心。
在他們的眼裏,誰都變得不重要,誰的心語都足可漠視。
他們的對話無法聽清,隻記得慕容燕被侍衛帶起,侍衛的刀鞘指指,那是示意那安靜滾開的意思。領會之後,慕容燕顧不上整理儀容,揪著一邊散落的發玩命的奔跑,她隻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然後忘記今天的事,今天見過的人。
那樣狼狽的奔跑,一邊團著包子發髻一邊是披散頭發的素衣姑娘,一臉慌張一臉畏懼,怎麼看怎麼覺得可笑,但是被喚作夕兒的少年王爺卻在回眸的時候看清了那團素影,霎霎眼才發現那是個撇嘴的時候有梨渦的少女,柳腰素裙蕩的翩翩然,提著素裙在塵沙中奔跑的背影被豔陽灑下光芒鋪成了另一種格調,讓人有些恍惚,卻也瞧得真真切切。
“夕兒,咱們回宮吧。”
“好。”少年在母親的懷抱微咧唇角,笑得肆意。
偏遠的城門口,兩頂轎子漸行漸遠。
誰也記不得,這裏曾經走過多尊貴的人;當然誰也不會記得,這裏曾經發生過意外事件。
包括慕容燕,她自己也忘了,那條粉色的發帶還在他的掌心中。
她忘了要回來。
他亦忘了還給她。
多年後,她才猛然憶起那段尷尬而不愉悅的過往。
多年後,她才發覺,原來年少的時候他才是她第一個遇見的少年。
初夏午後相遇的繁華瞬間,給原本沒有交叉點的命運軌跡上了一層青春的色彩。他和她一如既往地行走於自己選擇的生命輪回之上,他的皇權之路,她的貧民之道,隻一次不經意的轉身回眸,頓時光怪陸離,風聲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