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回憶·奔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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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德三十年春,聖天帝在京都皇極殿駕崩。
而遠離京都的花都卻是另一番景象。
花都的春天總是會下起紛紛揚揚的小雪,而這樣的天氣也隻有這裏才有。
三月的雪地裏,一個十七八的少年立於山坡之上,一身單薄的素裳被風吹得淩亂,抬頭仰視天空,雪花旋落在白皙的麵頰上任其消融,漸漸融化的不止是雪花,還有過去的記憶,甚至是經年的寂寞。
獨自走過的路,獨自有過的笑,和一切想要改變卻無法改變的東西。
“到那裏應該是夏天了吧!”少年凝望著不斷落下的春雪,嘴裏喃喃自語著。
吱呀吱呀吱呀,山坡的雪被急尋的步伐給踏得有深有淺,白的雪亦沾染上了靴底的汙泥,黑的碎泥、枯爛的落葉甚至折斷的樹枝齊齊混合進雪白之中,濁了整片潔白。
“王爺,外頭冷,您還是回車裏吧。”浮紫楓說著,嘴裏哈出的白氣瞬間就化進了寒冷的雪霧中。
少年沒有做聲,隻低頭看著腳邊的雪塊,抬起腳尖輕輕一踏雪塊就碎裂成了幾瓣,少年微裂的唇角劃出了輕揚的弧度,低啞的嗓音在落雪中響起,“反正來年,本王定能再見到這樣的雪景。”頓了頓又言道:“罷了,啟程。”
浮紫楓看著少年清俊瘦削的背影,心裏竟泛起隱隱的疼痛感。
踏著奴才的背脊少年登上馬車,卷簾一放,少年絕美如仙的身姿即刻變得影綽起來。
一道簾子,仿若隔了幾個塵世。
浮紫楓看看在馬車內歇息的少年,再看看那團剛才被少年踏散的雪塊,他捏緊拳頭暗暗在心裏發誓,“王爺,屬下定會拚死守護您的。”
浮紫楓大步跑向馬車前頭的馬隊,拉過韁繩跨上馬背朝著身後的隊伍振臂一揮,大喊道:“啟程。”
語未落,馬兒的嘶叫聲、揚蹄聲以及奴才護衛隊前行的步伐聲便擾亂了雪中山坡難得的寧靜。
五十多人的隨行隊伍向京都開拔,落雪紛飛,旌旗獵獵,紅色旗子上金線描繡的睿字格外搶眼。
“紫楓,你說咱們好不容易進京一趟,這點鳥人怎麼能體現出我們睿王府的氣勢呢?”和浮紫楓騎著馬兒隨行在車座旁的王府左護衛嚴烈鼓著腮幫不滿道。
浮紫楓白了嚴烈一眼,反問道:“你小子以為我們去京都是幹什麼的?”
嚴烈眼珠子滾來滾去,淨白的臉上竟顯不屑之情,吊兒郎當地回答道:“不就是皇帝老兒翹辮子了,要咱們王爺一路披麻戴孝扮孝子……”
嚴烈還沒說完,浮紫楓就一馬鞭子抽上了他的脊背,疼得嚴烈躬直了背嘴裏還嗷嗷慘叫著,邊摸著背邊斜眼看著浮紫楓,隻見那浮紫楓滿口大道理,說什麼這些話都是大不敬的,萬一傳到有心人耳裏搞不好要捅出什麼亂子來,還有作為王爺的貼身侍衛就該守本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妄加討論主子的話更是罪加一等雲雲。
可嚴烈那大大咧咧猴急的性格根本沒把浮紫楓的話聽進去,反到吊著眼角更加大聲的說道:“反正皇帝老兒對咱們王爺不怎麼樣,為這樣的老子去哭喪沒意思,沒意思的很……”
在浮紫楓第二鞭子抽來的時候,嚴烈很機靈的弓背一閃,加緊馬腹一提韁繩馬兒飛快的奔離了車座旁,跑到隊伍前頭的時候,嚴烈還不忘丟給浮紫楓一個鬼臉。
浮紫楓輕歎,這嘴不上栓的臭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學乖,看著嚴烈那晃悠在馬上的背影浮紫楓忍不住連連搖頭。
風吹卷簾,瓣瓣雪花趁著空隙鑽進了車座,旋降的雪花才還沒落到地麵就被暖爐嫋嫋升起的白煙給融化殆盡了,浮紫楓隔著卷簾看到少年幹淨的麵龐浮現懶洋洋的笑意,一手捧書一手執黑子,邊看書邊下棋,那樣的畫麵靜謐而又和諧,少年認真的模樣會叫人遺忘他的年紀,而少年靈動的眉眼卻也像極了他風華絕代的母親,而此刻靜立的風姿也秉承了他的父皇的君王氣質。
若問這少年是誰?
嚴烈一定會豎起大拇指驕傲的說道:“是我們家相貌好人品好學識好、坊間巷尾津津樂道、冠絕天下的花都睿王醒夜公子是也。”
而浮紫楓則會對自己說道:“此人是他發誓要效忠一輩子的主子。”
想起嚴烈那口水連篇的介紹詞,浮紫楓不禁覺得好笑,這嚴烈雖然大大咧咧做事說話不經過大腦但也不失可愛之處。維護起主子來,嚴烈不落於任何人之後。
前頭傳來嚴烈和隨行士兵的嬉笑聲,身旁車座內的少年卻安靜異常,浮紫楓看著握韁繩的手已經被凍的通紅,朵朵白色的花瓣早已經覆蓋住了手背,抬頭凝視天空不斷降落的雪花,浮紫楓想著,這雪花就和他主子一樣,生來聖潔,可一旦落地注定要被塵世的汙濁所沾染。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會想起他初出京都的景象,以及那一年初見他時的模樣。
聖天帝是聖王朝的第十代君王,可每代都子女緣薄,到了天帝這代隻有四位皇子,於是天帝把天下四分,京都也就是京城分封給皇後嫡子當今的太子殿下,把富庶的江南月都分封給了貴妃之子逸王夕拾,西北牧羊之地風都則分封給了淑妃之子碩王素淡,最後隻餘西南邊陲之地分封給了睿王醒夜。
人們都說,因為睿王的母親沒有封號且是藝館的風塵女子,在朝中沒有家族可依靠、在後宮更是被其他妃嬪排擠欺壓,分封的時候隻配得兄長挑剩下的地方。
那時候的浮紫楓也隻是十五歲的少年,因父親犯了貪墨罪累至全家遭貶,被貶之地正好是處西南邊陲的花都,他們全家成為了伺候睿王遷移去封地的奴才。那一年,睿王才是七八歲的孩子,身著一席白衣錦袍,懷抱著一把檀木古琴,耷拉著腦袋被侍女推搡出宮殿正好跌在了他的腳邊,當浮紫楓想要去扶助孩子的時候,卻意外的被孩子拒絕了,孩子沒有顧一身被蹭髒的白衣,而最先檢查了那懷裏寶貝的不得了的古琴,在確定古琴完好無損的時候,孩子天真的笑了,那一笑讓浮紫楓不禁呆了一呆,當時心中就暗想,“這孩子生的真俊。”
也許因為那天真一笑,浮紫楓不知道哪冒出來的勇氣,竟然開口和孩子說了話,“主子,請踏著我的背上車吧。”邊說著邊跪下伏著身子等待主子把他當階梯踏著。
“你是奴才嗎?”孩子清脆的嗓音暈了開來。
浮紫楓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他一直思忖著,若不是奸佞小人誣告他父親,他現在還是四品京官家的大公子呢,怎麼可能會是奴才,也因為這骨子憋屈已久的悶氣促發了浮紫楓的傲勁,浮紫楓昂起頭來堅定的對孩子說:“我不是奴才。”
孩子聽到這句話似乎很興奮,扯著浮紫楓的衣袖就說道:“那你能幫我把母親接出來嗎?”
母親?
既然這孩子是主子,那麼他的母親即是後宮的貴人,莫說是憑他一介罪人身份不可能辦到,就算是當朝王公大臣也辦不到。一入宮門深似海,皇帝的女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深宮大院裏,隻是可憐了這孩子,還這麼小就要離開母親去那邊陲之地當什麼毫無實權的王爺。
“不能嗎?”孩子看浮紫楓不說話,似乎意識到了自己任性要求,咬了咬唇又耷拉下了腦袋,抱緊了懷中的古琴,古琴被袖口不經意的刮出一道音符,錚的,清脆又響亮,震得人心裏難受的慌。
悶悶的不說話,孩子抱著琴繞過浮紫楓,先把琴擱上車,然後自己攀爬上車座,根本沒踏著浮紫楓的背脊上車。雖然隻是小小的一個動作,卻已然讓剛成為奴才的浮紫楓感動不已。盡管這個人還隻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咕嚕咕嚕滾動的車轅,卷起了一地的塵埃,也同時卷走了浮紫楓在京都所有的過往。十五年的京官少爺生涯即將煙消雲散。他不知道等待著他的那個地方是怎麼樣的,在沒見到這個孩子之前,他有過怨恨、有過不甘,甚至想過一逃了之;可見到這個孩子,他忽然覺得未來並不是一定沒有希望的。
孩子在車上極其安靜,安靜的撫摸著古琴,安靜的彈撥著一根根琴弦,明明生得一副誰見都可樂的臉,可眼神卻寂寞的憂傷。
看到同一天去往封地的皇子都有母親前來相送,那些珠光寶氣的女人懷抱著兒子哭得死去活來的說什麼都不撒手,更有甚者到了啟程時間還需要幾名宮娥拉拽,母親才放下孩子的情況出現。看著車隊漸漸走遠,被侍衛攔住的妃嬪們個個淚眼摩挲,有的哭喊著把嗓子喊啞掉了,有的竟當場哭昏厥了過去。
浮紫楓知道這些女人們中惟獨沒有那個孩子的母親,他以為他不會去看這種畫麵,免得看了傷心,可孩子還是看得起勁,邊看邊笑著說:“你看,他們的母親哭起來真醜,果然還是我母親最美了。”
笑得張揚而天真,笑得空洞而寂寞。
原來七八歲的孩子也能這般倔強又堅強。
曆時三個月才到達西南邊陲之地,這個地方雖然不富庶,但景觀怡人,四季分明,春天的時候很多從未見過的可愛花朵會齊齊開放,雨後天邊也會掛起巨大的彩虹;夏天的時候能吃到很多新鮮的時蔬和可口的瓜果;夜晚乘涼的時候更有很多閃著熒光的螢火蟲圍繞在周圍,聽著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然後安然入睡;秋天會被無數的楓葉包裹;冬天落葉能變成厚厚的毯子然後被紛飛的白雪所覆蓋……京都沒有這樣讓人幸福的景色,於是一年又一年,浮紫楓成長為了青年,而他的主子也長成了一位翩翩美少年。
隻不過他們從此再也沒被傳喚進京過,少年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模糊了母親的身影和容貌,而在來到花都的第七年少年得知了母親病逝的消息,但沒有皇帝的宣召,他沒有資格進京祭拜母親,於是得知消息之後的一個月裏,每晚他都在反複彈奏著同一首曲子《憶故人》,彈到手指開裂,彈到琴弦崩裂,然後他說,“紫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用思念誰了。再也不用了。”
說著的時候,少年隻是笑。
隔著夏日的月華,微光打上少年白皙的側臉,忽明忽暗的光輝隱去了少年的愁思,於是,少年的模樣變得模糊起來。
浮紫楓不知道少年心中深埋的情緒,但浮紫楓知道,少年和他一樣是不喜歡京都的。
此次進京奔喪也是奉旨而為。
十年過去了,花都的花開了又謝,那京都的呢?
三年過去了,他母親的墳頭是不是也無人打理?
“紫楓,你在想什麼?”清幽的嗓音從卷簾裏傳來,截斷了浮紫楓的思緒。
“呃……”
卷簾被書卷撥開了一道縫,裏麵的人正好能看清浮紫楓的尷尬的表情,醒夜低眉凝目,表情一派正經,緩緩的開口道:“嗯。讓我來猜一猜。”
浮紫楓勒緊了韁繩,等著主子接下來的猜測。
誰料,醒夜用書卷輕敲了下腦門,燦爛的笑了起來,剛才正經的表情絲毫不見蹤影,而且語帶調侃,道:“啊,不會是在想你遺留在京都的青梅竹馬吧?”
聽完,浮紫楓差點黑下臉,皺著眉頭暗道,明明和他一起來的,哪裏來的青梅竹馬,這玩笑開得真過頭。
“我們的護衛軍大統領居然成黑麵神了,好玩,哈哈哈……”卷簾的縫隙不知道何時閉合上的,此時隻聽得到簾子裏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被這樣一笑,浮紫楓更加麵色掛不住了,不過也難得主子跟自己開玩笑,就算硬撐也要打圓場笑著認了。不過,就在浮紫楓鬱悶的同時,簾子裏又傳來了主子的聲音,“京都又非龍潭虎穴,你在怕什麼?”
浮紫楓聽得真切,他主子的語氣裏沒有半點玩笑的意味。
他不是在害怕,隻是最近接到暗衛密報,說皇帝駕崩曾單獨召見了太子,留了一份密詔給太子,裏麵除了太子登位的內容之外,還包括對三王不利的消息。離京都較近的逸王和碩王早早就上京了,浮紫楓怕他主子因為行程長而失了先機。
簾內的醒夜端起茶杯,緩緩啜飲,飲完眼簾半闔,仰躺於枕被之前,最後落了一黑子在棋盤之上,似自言又似告訴簾外之人,“非攻。墨守。”
聞言,浮紫楓不再開口。
繡著睿字的紅色旌旗頂端,點點雪花沉積的雀躍,車隊行進的節奏緩慢而有序。
正午的太陽要升起了,車馬在雪地裏扯出數十道長短不一的影子。
涼風輕輕吹過,吹起馬上人的衣袂,春天的風讓人感到粟冷。
偶爾,有幾隻小鳥的鳴聲打破了周圍的謐靜。
隻不過鳥兒無法告訴他們,此次京都行,是福兮還是禍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