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夜曲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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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白皙的手在螢火麵前晃晃,“喝完了。”另一隻手上的藥碗還在她麵前掂了掂。
    夕拾開口有一會兒了,但是斜靠著床沿席地而坐的螢火卻一直保持著手支腦袋一動不動的姿勢,就算夕拾的手和手中的碗晃到她麵前,她眼睛也未眨一下,一看就知道在想心思。
    夕拾何嚐不知道,在牢裏的時候他就發現她的不對勁,隻不過當時人多口雜,他沒有第一時間問出口,他以為那不過是個意外,可看到螢火如今出神的樣子,夕拾便知,這絕對不是意外或巧合這樣簡單。
    倚靠在床頭的夕拾,慢慢移過身子,把還有些溫度的碗直接貼在了螢火的臉上,突如其來的觸碰著實嚇了螢火一跳,本能的甩手,夕拾手中的碗滑落在地,摔裂成幾瓣,這時候螢火方才回神,愣愣地看著地上摔裂的碗,再看看夕拾疑惑的表情,“啊,是我不小心了……”說著就要去撿地上的碎片。
    “不用撿了。”
    “沒事。”
    “會割傷手的。”
    螢火的手指在伸出去的時候微微曲了一曲,但並沒有收回,而是更加小心的拾著碎片,一片一片,拾著的時候,螢火就想,這些碎片碎裂之後誰會想到它之前會是那麼一隻造型精美的瓷碗呢,不管之前是多麼貴重的東西,等到碎裂之後就失去了之前的價值,就算僥幸能拚湊起來,那上麵的裂痕即使過了再久也不會愈合,就好比人的記憶、人的心。
    她的心,不也正是如此嗎?
    倘若沒有見到醒夜,她覺得自己是一隻包裹在軀殼裏的蝴蝶,以為報完仇,一切就能回到原點,自己失去的一切就能討回來,然後展翅高飛;可是在見到醒夜的那一刻,她發覺自己滿身包裹的緊緊的軀殼就在悄悄龜裂,在還沒完全化蝶前就提前破蛹而出,然後等待她的結果便是……
    “本王很好奇一件事。”
    在夕拾的問題前,螢火糾結的思緒總算被拉扯了回來。
    “好奇什麼?”
    “好奇……睿王隻叫了一句紫楓,你卻知道他姓浮……”夕拾的眉色沒有半點異常,隻是語氣有些停頓。
    螢火平靜的神色有了些許慘淡,“睿王手下大名鼎鼎的侍衛統領浮紫楓的大名,我聽過很正常啊。”
    夕拾拉著長音“喔”了一聲,而後複問道:“那冠絕天下、花都睿王的名諱,難道還敵不過一個侍衛統領的名氣?”
    螢火臉色一僵,她沒想到,這小小的紕漏就被他逮住了。
    確實,浮紫楓的名字是她不經意間脫口而出的,在記憶裏,浮紫楓也算得上是熟人,可一旦叫出口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而這一錯誤剛好被夕拾抓個正著。
    螢火慘淡的麵色一下子就轉為慘白之色,動著唇瓣,很久才冒出一句,“是你聽錯了。”
    夕拾詭異一笑,“本王聽錯了什麼?”
    “呃……”螢火這才發現,自己又踩上了夕拾的圈套。
    慘白的麵色瞬間飄紅,窘迫杵著的螢火恨不得敲昏這多嘴多舌多問題的病秧子,可夕拾顯然不想這麼輕易放過她,不動嘴該動手了。
    夕拾像要糖的孩子一樣,拉拽著螢火的袖子來回擺動,用撒嬌的語氣說道:“難道是病了連聽覺都不好使了嗎?呐,告訴我,我聽錯了什麼?說來聽聽啊,說嘛,說嘛……”
    夕拾越說,螢火就越覺得窘迫,最後被迫無奈隻得沉下臉,厲聲道:“既然知道自己有病,還這麼多話,你難道不知道病人就該多休息?多休息才能好,你難道不想病好?難道想當一輩子病貓?”螢火緊緊握著夕拾的拉拽她袖口的手,語無倫次地教訓著,聽得夕拾一愣一愣的。
    最後,夕拾竟也真如孩子般的撅起小嘴,負氣的嘟囔道:“哼,比我母妃還凶,我不理你了。”甩開螢火的手,翻過身子躺倒床上,當真背對著螢火對她不理不睬起來。
    看著夕拾背過身,螢火心裏倒是鬆了一口氣,站立著一直望著輕微顫抖的背脊,螢火確信了,夕拾大概真的不想理她了,才掖好被角打算出去走走。
    “你要去哪?”即使背過身去,他也一直注意著她的舉動。
    “啊,我不喜歡藥味,我要出去透透氣。”意外又是意料中的嗓音並未讓螢火停下步子。
    “不準去。”
    “很快就回來的。”
    螢火走路的聲音很輕,可對於天生敏感的夕拾而言,再輕的聲音都會引起他的注意,輕聲的翻過身子,隔著被子夕拾就這樣看著螢火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屋子內,雖然不是突然地,但卻有種憑空消失的感覺,讓他心底一空。
    一個人漫步在夜晚的都督府邸,螢火總是想不明白,這些親王府邸為什麼總是修得又大又華麗,難道都不會覺得害怕嗎?難道都不會因為太過空曠而覺得不踏實?
    要是像小戶人家那樣,即使屋子不大,但是一家人擠在裏麵,無論什麼時候都會覺得很溫暖很踏實。
    不過,那種溫暖和踏實已經遠離她很遠了,現在於她而言,她的飛針和玉曳鞭就是她踏實的來源,至於溫暖,從開始殺人起,她便不再奢望了。
    遊蕩間,螢火被一陣曼妙的琴聲給吸引住了,腳步也不知不覺跟著琴聲而去。
    終於,螢火的腳步停在了一個典雅的樓閣間,那是一棟二層的建築,二樓圍欄內燈火微亮,從他這個角度看不見人影,可是琴聲確實從那裏傳來的。
    一步一步的靠近,彈琴之人影像也越來越清晰,隔著欄杆看過去,撫琴之人低著頭,垂落的發絲遮掩了他的麵容,隻見他修長的手指幽雅的在琴弦上來回撥動,曲調纏綿悱惻,節奏沉穩舒緩,靜中奏之,盡顯淒清孤寂之情,就算不懂音律的螢火聽來,也會仿若身在空山幽穀之中,在寧靜的曲調下生出一種對往事的思念之情,閉目凝神,黑暗中會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孔,還是一件又一件記憶深刻的事……
    琴曲讓螢火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徹徹底底安靜下來,在靜謐中,聽著自己撲通撲通直跳的心,原來,自己還活著,活著也許不是件很壞的事……
    沉迷中,又傳來彈琴之人的渺渺嗓音--
    燭影搖紅向夜闌,乍酒醒、心情懶。
    尊前誰為唱陽關,離恨天涯遠。
    無奈雲沈雨散。憑闌幹、東風淚眼。
    海棠開後,燕子來時,黃昏庭院。
    沉穩的曲調混合著綿綿之聲,自然渾成,思致渺遠,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可是念到‘燕子’一詞的時候,螢火不禁一怔,這時候她才發現,念詞之人的嗓音就像是從腦海中冒出來一樣親切和清晰,而念詞之人不是存在於記憶之中,而是近在眼前。
    “你來了。”嗓音溫和,溫和的叫人沒有一絲負擔,就連防備也隨時可以為這嗓音而卸下。
    螢火愣住不語,抬頭凝視,彈琴之人收起撩撥琴弦的手,一手撐著下頜,一手隨意的撥起一根琴弦,那根琴弦撩起到落下,發出清脆的音符。他抬首,定定的凝視著螢火,臉上掛著靜靜的笑。
    是他,真的是他。
    “真高興見到你。”他的話像是再對一個認識多年的知己而說的。
    這種語調和表情,讓螢火不知如何自處。
    看到他的笑,她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是怎樣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呢?就好似思念、心酸、無奈、怨恨、責怪,齊齊交織在一起的感覺,裏麵還夾雜著倒退的記憶,那種幾回相見,見了還休,真如不見的感覺……也許他們真的不該再相見……
    不過,螢火沒有被這種感覺所掌控,她高傲的揚起頭,斬釘截鐵的對醒夜說道:“我不是來見你的。”
    醒夜微微抬頭,仰望著夜空暗不可見的流雲,清澈明亮的眸色裏忽然多了一抹慘淡的蒼涼,錚,指頭撥上一根琴弦,弦音清亮,然後溫和的嗓音進而參雜進去,溫柔蔓延。
    “這首曲子和這首詞,都叫做《憶故人》,一個癡情人對故人的憶念,……”他有很多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前來是為了傳達逸王的謝意,對你的侍衛。”可她,卻很害怕聽到他即將出口的話。
    害怕湧上心頭,七年後再見到他,螢火沒有半絲喜悅,而有的是害怕,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害怕。
    那一刹那的驚訝,那一瞬間的黯淡,全部直接映在醒夜的眼睛裏、心裏,原來她不高興見到他,他等了七年,尋了七年的女子,卻不高興見到他,他不懂。
    “紫楓,不在。”他有些生氣,毫不假裝地口吻。
    螢火沉默一閉眼,深深呼進了一口涼氣,“不管怎麼樣,替我謝謝他。”語畢,轉身便走,不帶一絲猶豫。
    在螢火轉身的片刻,夜,在她的背影之上揮散了一地的寒涼,夜光,在醒夜眉頭拉出一抹深褶,醒夜定定地看著螢火決然轉身的背影,對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淡淡說道:“天香引,我已經命人去取了。他……會好起來的。”最後一句,聲音清冷的失落,低低的繾綣在風中,幾乎出口就散。
    那種口吻,螢火怎麼能聽不出他的情緒呢,隻是,那個要失落要失望的人,應該是她,不是嗎?
    原來,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原來,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真的有權利優先失落和失望。
    一聲輕歎吹化在風中,螢火歎過而笑,笑過卻想哭,歎世道的不公,笑自己的執念,哭醒夜的純粹,明明她什麼錯都沒有,可是到頭來承受痛苦的卻還是隻有她一個人。
    激動的時候身體會抑製不住的顫抖,那時就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讓它不要顫抖;想哭的時候就拚命仰頭看著天,不讓眼淚從眼眶裏掉落;想呐喊的時候就找一個空曠無人的山穀,盡情的嘶喊;想要飛針例無虛發,就沒日沒夜的練習……這些都是自己一個人努力了就可以完成的事。
    可現在,螢火心中鬱積了滿滿的話想要一股腦的向醒夜傾述出來,那些和她相關的過往,也和他有著深刻的牽連,從很早的時候,就想要找到他然後告訴他,然後再兩個人一起分擔,可如今見到了,他卻純粹如初,甚至他竟以為這樣的見麵會讓她喜悅,究竟是誰錯了呢?
    花了不太長的時間,回憶了一遭過去七年的總總,這些仿佛耗盡了螢火僅剩的氣力,連帶最後的希冀火種也漸漸開始趨近湮滅。
    --醒夜,醒夜,醒夜。
    --我寧願夜一逝,夢就醒,也不願見到今日一無所知的你,更不願見到因為一無所知而失落而彷徨的你。
    不知走了多遠,螢火聽到身後傳來的琴聲,如暴風驟雨般的急促而激越,這樣的旋律,是在宣泄著什麼呢?
    螢火想著,冷笑出聲,笑裏盡是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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