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醒來的時候是傍晚。
    傍晚的太陽很美。
    歐陽一向都是這樣認為的。
    夕陽能給他安靜。
    他喜歡安靜，不喜歡噪雜。
    看著夕陽將落未落時的顏色能讓他想到死。
    死一樣的靜。
    這樣才好，才是他喜歡的。
    尤其是在靜裏麵有一兩聲鳥語蟲鳴那就更好。
    接著歐陽就聽見了三個聲音。
    鳥語。
    肚鳴。
    和人聲。
    鳥是麻雀。
    麻雀總是讓歐陽喜歡，像喜歡靜一樣的喜歡。
    歐陽喜歡麻雀的小。
    個頭小，眼睛小，膽量小，命裏也小。
    唧唧喳喳在樹頭的時候你看著它和樹幹一個顏色，幾乎都要認為它就是樹的一部分。
    你看著它的時候它也看著你。不過你隻知道你看著它卻不知道它也看著你。
    你一揚手，它飛了。
    也許下一刻就已經成了餓貓惡人的玩物食物。
    就是這樣一個小東西讓歐陽喜歡。
    肚鳴是自己的。
    歐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時間，不過聽著肚子的叫聲估計至少也有大半天了。
    這個時候歐陽就想著怎麼能找到吃的東西。
    他看見的隻有書上的麻雀。
    他不想做惡人。
    他也不是餓貓。
    他隻是個餓了的人。
    人餓了要吃東西。
    沒東西吃的時候就會煩躁。
    煩躁的時候就想罵人。
    歐陽找不到吃的想罵人的時候就聽見了人聲。
    人聲從身後傳來。
    歐陽回身看見的是一股水。
    溪水。
    這條溪水流動的時候沒有一絲聲音，因為太小。
    溪水後是樹林。
    樹木林立，樹葉摩擦也沒有聲音，因為無風。
    溪水無聲，天上無風。
    這是一個無風無聲的夕陽下。
    惟獨不好的是多了一些人聲。
    人聲是從樹林裏麵傳出來的。
    歐陽立刻就想罵過去。
    連同樹林在內全部罵了也好。
    可是接著歐陽就想怎麼把怒氣轉移到麵前的溪水上來。
    因為伴隨著聲音出現的是五個人。
    一個書生打扮，四個身上帶著武器的人。
    五個人走出樹林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下來看夕陽。
    或者說：書生停下看夕陽，剩下的四個人看著書生看夕陽。
    歐陽用自己麻雀一樣的膽量（或者智慧？）看過去就知道今天絕對不能罵人，不能遷怒於人。
    那隻好遷怒於水了。
    歐陽在身邊摸起一塊石頭狠命扔到水裏麵去，好像石頭上綁著的是打擾了他賞風景和找吃食的興致的五個人一樣。
    石頭鑽進水裏發出“咚”的聲音。
    很好聽，就像你愛著的人對你說出“我愛你”時你心裏的感覺：
    “咚”的一聲。
    所有人和鳥和夕陽都聽見了這聲音。
    五個人馬上朝這裏看過來。
    四個帶著武器的人看見的是一個滿臉怒氣的人看著他們。
    書生看見的是一個滿臉緊張的人看著他。
    書生向歐陽走過來。身後四個人馬上趕上前來護在周圍。
    近了。
    到了。
    書生走到歐陽麵前彎下腰看著歐陽。
    歐陽坐在地上仰著臉看著書生。
    夕陽照在兩個人臉上，血一樣的美麗。
    書生在想，這個人仰著頭看人不累麼？
    歐陽在想，這個人彎著腰看著我不累麼？
    書生突然微微一笑。
    夕陽下的嘴唇挽起一道弧線，秋天落葉飄落時的弧度一樣漂亮。
    歐陽看癡了。
    歐陽心裏想著，這個人的笑很特別。
    人都是這樣。
    隻會記住自己能記住，能讓自己記住的東西。
    就好像你在路上遇見一位美女，她從你旁邊走過，你心裏會想：“這個女人很漂亮”，在接著想：“這個女人太完美，太漂亮了。”
    但是當別人問起你這個女人的樣子時，你依然隻會說：“那個女人很漂亮。”
    因為這個人太完美，太漂亮，你隻看見了這些，你看不見她的特點。
    或者說，這個女人沒有特點。
    你隻記住了“漂亮”這個詞，隻記住了一個“美女”。但未曾記住這個人的樣貌，也許下一次你看見她，仍會說“漂亮”卻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上一個你讚歎過的和你讚歎過的所有人中的一個。
    倘若你在路上遇見一個女人，很平凡。隻有她的眼睛像秋水一樣清澈像秋風一樣蕭瑟像秋雨一樣零落。也許你隻會說：“眼睛很漂亮而已。”
    但當別人問起你時，你會說：“她的眼睛很好看，我記住了她的眼睛。”
    你也記住了她的人。
    你記住了一個叫做“動聽”的眼睛和一個有著這樣眼睛的女人。
    人就是這樣。
    歐陽現在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的唇能讓一個人過目不忘，這就夠了。
    歐陽想，這個人是首領。
    有的人生來就有領袖的氣質，哪怕他站在萬人之中也一樣能吸引來該來的眼光。
    有的人就算站在高台之上發號施令，統領群雄，俯視眾生，但也許他俯視中仰視著他的人隻看見了他腳下的高台和他臉上的榮譽。
    這個書生模樣的人看來就是天生領袖一樣的人了。
    書生也看癡了。
    書生看著眼前這個人，第一眼看去時漂亮，第二眼看去就成了無神。
    歐陽的眼睛無神。
    沒有一點神色。
    書生在奇怪，一個人的眼睛怎麼能如此沒有色彩。
    歐陽的眼睛很細長，這樣的眼睛應該把神色全部集在一起發出來的。
    可是歐陽的眼睛裏麵沒有神采。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
    夕陽依然照在兩個人身上，可惜再也奪不去兩人的光芒。
    唇上弧度的光芒。
    眼中無神的光芒。
    這兩個人，是能讓夕陽也遜色的人。
    一個是因為臉上的一處妙筆。
    一個是因為臉上的一處敗筆。
    書生又一笑。
    這一次笑完時夕陽已經迫不及待的落下了半個身子。
    書生說：“你不累嗎？”
    歐陽說：“什麼？”
    書生說：“你這樣仰著頭看別人不累麼？”
    歐陽也笑了，他笑的時候眼睛溫柔的一彎。
    書生繼續說：“或者說你習慣了仰著頭看別人？”
    歐陽也說：“那你這樣彎著腰問別人不累麼？”
    “或者說你習慣了彎著腰說話？”
    書生第三次笑。
    然後抬起身子看已經落地隻留下幾朵火雲的太陽。
    歐陽說：“你也喜歡看夕陽？”
    書生說：“因為這裏沒有別的風景可以看，不看夕陽難道你叫我看沒有聲音的溪水和沒有風吹的樹葉麼？”
    書生看著夕陽說：“確實很累！”
    歐陽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書生後麵的四個人馬上衝過來圍著書生生怕塵土沾著他的衣服。
    歐陽看著四個人的動作說：“你們很忌憚我嗎？”
    書生說：“你不認識我們，當然要忌憚一點了。”
    歐陽說：“這樣的話，不是應該我忌憚你們嗎？”
    書生說：“從我們出現到現在，你從來沒有露出一絲的忌憚和害怕，甚至連一點猶豫的意思也沒有，你不必忌憚。”
    歐陽說：“哦？那你們為什麼要忌憚我？”
    書生說：“因為你不認識我們，就不知道我們是敵是友，因此也不排除你會為了掩人耳目而殺了我們滅口。所以我們要忌憚你。”
    歐陽笑著說：“我不會殺你們。”
    書生說：“你不殺我們，也許我會殺了你。”
    歐陽說：“你們也不會殺了我。”
    書生說：“你怎麼知道？”
    歐陽說：“因為你們不知道我是誰。”
    書生說：“我們確實不知道你是誰。”
    歐陽籲了一口氣說：“這樣猜謎很累的。”
    書生說：“確實很累！”
    書生送別了天上的最後一朵火雲轉過來看著歐陽說：“唐本草。”
    “歐陽。”
    書生看著身邊四個人說：“你們到樹林裏麵撿些枯枝過來，今晚我們在這裏過夜。”
    四個人盯著歐陽後退，然後齊刷刷轉身而去。
    書生繼續看著歐陽說：“歐陽？”
    “對！”
    “不是歐陽讓？”
    歐陽眼中的溫柔多了一些：“歐陽就是歐陽，為什麼要多個讓字？”
    書生抬頭看著頭頂一隻麻雀飛過，輕輕地說：“去他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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