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當正午，陽光赤辣辣地灑在這一片山川溪穀上。
    後方是密密麻麻的瓊樓屋舍，隔在了冗長的城牆之內；前方是漫無邊際的野樹林和泥濘小徑，越往遠處越是迷蒙，最後統統歸於一片白霧之中。
    藍藍蒼穹萬裏無雲，微微抬頭凝望，便叫人眼冒金心，不得睜眼。一串尚未燃盡的紙銅錢悄無聲息地劃過眼疾，向著前方那看不到盡頭的東南方向飄去——
    那個方向，是我們永遠無法再踏足的土地，蘇州府。
    蕁麻默默地蹲在地上，往那燃著的火苗中徐徐遞送紙銅錢和金元寶。
    自從我們在薛府落戶以來，蕁麻不知如何尋到這處郊外的山丘，立了沒有碑文的衣冠塚，每日與我來此燒香祭拜，到今日已經是第十日了。
    南京鮮有高山。那最富盛名的紫金山已成了高祖皇帝魂歸之所，這座山丘已算是諸多小山丘中最能眺望遠處的地方，正因如此，蕁麻才日日前來，朝著那家鄉的方向寄托哀思。
    隻是日複一日，他不言不語，極少進食，我十分擔憂他還能撐多久，擔憂他還能否再站起來。
    如此一想，我毅然奪過他懷中的銅錢串，開口道：“蕁麻……”
    “姐姐，”他忽的抬頭，沒有表情的臉上煞白煞白，唯有那目光中，現出一絲許久不見的光芒，“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這麼久。”
    我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尚未長開的他，手與我幾乎差不多大小，大熱的天卻異常冰涼。
    “既知道姐姐擔心，那答應姐姐別再這麼下去了，好不好？”
    迎著我期盼的神色，他無聲地抽回手，站起來背過身去，眺望那看不到盡頭的所在。
    一聲幽然的歎息飄來：“姐姐，其實……這些時日我想明白了。從小我便懦弱怕事，隻有為著姐姐的時候，才會偶爾扮回男子漢。爹娘給我請了練功師傅，一來強身健體，二來攘人欺負。其實從一開始我便很不喜歡爹娘這安排的，但如今，即便不喜歡，我也好後悔沒能好好習武。我反複想，若是我認真地學了師傅那身本事，何苦當日那般沒用，今日又隻剩下你我二人苟活於世……”說著，他的聲音便嗚咽起來。
    “不，這不是你的錯！”我繞到他跟前，看到他眼中的濕潤，便伸手抹去，“那些閹人本事通天，聽說背後又有那皇孫殿下親自出馬，即便你有能力出手，也不一定能保得住爹娘和大家，興許連你也逃脫不了！”我吸了口氣，鄭重道，“千萬不要自責啊，弟弟。”
    蕁麻躲開我幫他拭淚的手，撇開臉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他顫抖的下巴。
    “姐姐，你放心。今日之後我便不會再頹廢下去了，更會謹遵娘的遺憾，忘記仇恨，丟棄那宣姓！”
    我驚詫地緩緩睜大眼：“那你……”
    “我要變強，”他猛地回望我，眼中燃起了激烈的火苗，閃著火紅的精光，“我要變強，因為我再也不想承受任何發生在我家人身上的意外！”
    蕁麻的話，如誓言般，在這個炙熱的中午，深深地刻在了這座名不經傳的小山丘上，也刻在了我心裏。
    “好弟弟！”我上前與他緊緊相擁，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蕁麻，你放心，如果讓你變強便能讓你重新站起來，姐姐自會想辦法助你一臂之力！
    那日之後，蕁麻的話多了起來，飯量也增加了一倍，每日更是天蒙蒙亮便起床練武，一直練到正午太陽當空的時候，才被我勸回屋子休息。
    如此持續了半個月，便迎來了一個舉國震動的消息——
    當今聖上駕崩了。
    朝堂之上四處奔走料理國喪之事，民間呈祖上規矩服喪三日。而南京作為先帝設置的留都，自然較於其他省城多費許多周折。本就臨近三伏天氣，走在路上又四處可見形容故作枯槁的路人，回到府上又有大戶人家作勢慟哭的戲碼。如此一來不免心情壓抑，隻有留在自己房中才能得到稍稍的疏解。
    而就在這舉國服喪第三日期滿之時，我那傳言自六歲起便師從高人闖蕩江湖的二姐，薛安彥回來了。
    得知消息的我略作打算，便一掃國喪帶來的陰霾，興匆匆地跑回東霞院，一眼便看見正打著赤膊站在院中練功的弟弟蕁麻，他渾身被汗水濕透，尚未發育的身體還顯得有些單薄。
    雖背對著我，他竟第一時間感應到了我的出現，攸的回頭，衝我露出微笑。
    我跑過去拍了拍他熱汗涔涔的脊背，神秘地湊到他耳邊道：“姐姐帶你見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