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若在當時那生死危急的關頭，邾仁穆沒有及時出現，我會不會就這麼了結了這輩子的塵緣，投個好胎去了？那麼我便不會再經曆後來的那些喜怒哀樂，乃至我那傳遍大江南北的“女萬三”的美名，也會湮沒在虛無的塵世之中，化為烏有。
    然而，每每合上眼眸子，窗前那池子白蓮就滿滿地在我腦海中綻放，沁香撲鼻，令人沉醉流連……我知道，那是至親的安瑜哥哥的味道——
    亦是我宿命的氣息。
    ***
    永樂二十二年，夏。
    陰霾的天空仿若憂鬱的畫布，那濃濃墨汁般的厚重烏雲黑沉沉地暈染開來，犀利而嗆人的狂風席卷著大雨，毫不留情地打落在人間，如傾盆之勢，將兩邊那色彩晦暗而破敗的老樹枯枝擠壓得近乎扭曲。
    悶雷作響，閃電呼嘯，照亮了那些身披蓑衣之人森然的臉孔。
    百來個蓑衣男子駕著高頭大馬飛快地穿出城門，馬蹄深淺，激起汙黃的泥水飛濺。
    領頭一人橫起劍柄，朝後振臂一揮：“後方之人護太孫殿下周全！”聲線尖細得不似尋常男子。
    慌不擇路的逃難之中，我朝後鄙夷地瞅了一眼，卻被急勢的驟雨立刻迷糊了眼，隻透過那水光朦朧，瞥見城樓上方蒼勁卻破落的三個大字——蘇州府。
    匆匆一眼，已是永別，那曾經是爹親手寫下令人掛上的牌匾，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枯敗的郊野樹叢裏，我緊緊地攥著我那僅小我一歲的弟弟——蕁麻的手，顛簸的腳步，還有顫抖的小手，無不泄露他的內心早已是惶恐至極。
    “姐姐！姐姐！那幫閹人要追上來了！我好怕……姐姐你說，我們會和爹娘一樣的下場嗎？”
    爹娘……
    蕁麻嗚咽的話語令我不由得想起我們在這世上至親的二人，與我們作最後一別的悲愴畫麵。
    我猶記得，娘抱著爹染血斷氣的屍身，作勢憤恨地將我們姐弟轟出門外，那平日裏細聲細氣的娘第一次用那種淒厲的聲音對我們喊：“還不快走，走得越遠越好，躲到深山老林裏，叫那群閹人再也尋不著！芙蕖，務必照顧好你弟弟，休要忘了娘的囑咐，若叫咱宣家的血脈給斷了，娘在黃泉底下也不會饒了你！”說完，她拔下頭上的銀簪子，決絕地紮進了自己的咽喉中……
    眼一晃，這才是昨日發生的事，而如今不爭氣的我竟叫東廠那幫閹人很快找著了蹤跡，提劍追殺而來……我抬著因為吃力而顯得麻木的雙腿繼續拉扯著蕁麻奔跑在樹叢裏，往那越深就越是陰暗的所在奔去，心想，興許我們還有存活下去的機會，隻要找個人眼瞧不清的暗處所在躲起來，躲上十日八日，叫東廠的人失去了尋我們的耐性就好……
    我恰好瞥見蕁麻淌著眼淚痛哭流涕的軟弱模樣，混著那滿臉的汙泥，醜陋不堪，那曾經明亮的眼裏此刻布滿了腥紅的血絲，我心中頓時憤起，一把丟開他的手，罵道：“哭什麼？爹娘蒙冤慘死，你哭得這麼醜是叫人笑話我們宣家活該嗎？娘臨終之時隻惦記著你的安危，若你出了事，叫姐姐還有什麼臉麵去告慰九泉之下的爹娘！給我把眼淚擦了！”
    大概是感覺到了我這個沒娘疼的小孩內心的委屈和悲傷，蕁麻一下子消了聲，吸了吸紅通通的鼻子，然後埋下了腦袋：“對不起，姐姐……都是因為我才……”
    我自嘲地一聲苦笑，黯然道：“好了，你的確是咱宣家的祖宗不是嗎？”
    說完，剛想提醒蕁麻此刻情況還很危險，東廠宦官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我們雖然躲到了這黑咕隆咚的老林深處，卻也並非安全之所。
    所以我立刻就伸出手想重新拽住蕁麻繼續奔跑，恰在此時，我餘光但見銀光一閃，緊接著就見蕁麻向後一下子栽倒在地，一柄染血的劍戳進了他的左臂，深深地紮在了泥水裏！
    蕁麻立刻痛呼起來：“痛……痛死我啦，姐姐！姐姐救我！”
    慌亂中他越是掙紮越是拉痛手臂，卻始終掙不開那劍，牢牢地釘在地上。
    “蕁麻！”我大呼一聲，大步跨去卻無奈忙中生亂一股腦栽進水塘裏，狼狽地爬起，頂著那一頭汙濘撲到蕁麻身上，慌張地來回掃視他因痛苦而擰成一團的小臉，和尖銳地定在他左臂上直犯冷光的寶劍，“蕁麻別怕！姐姐幫你拔出來！……啊！”
    右手驀地一痛，我才驚覺疼痛難忍的蕁麻竟一口咬住了我撫上他臉頰的手，我吸溜著冷氣，咬牙說道：“若怕疼，就咬姐姐的手臂，而這手……姐姐要用手替你拔劍哪……”
    蕁麻終於找回了一絲冷靜，眼中閃過一絲歉意，喘著大氣虛弱地抬眼看我，鬆開了口：“拖累姐姐了……”
    “還真是姐弟情深哪！”恍惚間，一個涼薄的聲音伴著冷笑從樹林的某處傳來。
    我抬眼，但見一襲玄色的袍子緩步走來，從遠至近，從暗到亮，這才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樣。
    晶亮的眼眸上，長眉入鬢，唇薄而弧線優美，掛著的是一絲淡然而諷刺的笑意，那一身名貴的玄色衣袍被傾盆的雨完全浸透，卻絲毫掩不住他渾身的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