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醉金樽 第三章 當時隻道是尋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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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漸薄,一夜的殺戮悄無聲息的休止,如同它當初那一刻的悄無聲息的降臨。
風歸影離開皇城之時,天色並未大亮,厚重的雲層堆疊在天際上,一派陰陰沉沉幾欲下雨的態勢。幸而有零落的櫻花殘瓣,飄舞隨風彌散滿空,給了這沉重壓抑的天色些許溫暖和煦的感覺。
窺得一時閑暇,風歸影躲閃到人群稀疏的街角裏休憩片刻,一邊又暗自思索:這腰兜裏還準備著從北疆帶回來要送給太子殿下的禮物呢,可惜宴會上太子殿下逾時未至,到底算是他走了狗屎運啊。
隻在思忖間,風歸影心中油然生出一陣挫敗感——這辛辛苦苦從北疆帶回來的禮物,乃是北疆當地的特產糕餅,人人皆吃,人見人愛;風歸影戍守在外之時,每逢打仗,總會收到邊陲民眾送來的無數個糕餅,直直地占領了糧倉的一大片地方——由此可見,這特產是多麼的美味可口多麼的誘人一嚐。太子殿下不親口一嚐,不但對不起自己還對不起邊陲翹首以盼的芸芸眾生啊。
想象著太子寂明喧小心品嚐後暴跳如雷的模樣,風歸影已經忍不住要啟唇一笑了。
這一笑打消了他心中因殺戮而聚集的戾氣,昨晚鮮血滿地手刃敵軍的場景也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風歸影隻是一臉的喜上眉梢,策馬狂奔,急促地脫離了皇城範圍,目標直指郊外那片櫻樹林。
有兩年沒有回京,也就有兩年,沒有來過這裏了吧。
一躍下馬,風歸影在暮春飄零的櫻花雨中微微仰首,朝著漫山漫野的春色笑了起來。他的眸色湛藍如水,倒映著飄蕩在和煦的晨風中的零散落英,一絲一縷如晨光般彌散開來。
花開花落,年複一年。
搖曳的櫻花綻放著淒美而動人的傳說,在民間百姓口中如歌謠故事般代代相傳。聽說埋在櫻花樹下的亡靈會遊蕩在櫻花間,遙遙無期地等待著自己想見的人。隻有等到了牽掛的人,他們才會安心離開,久存的思念則幻化為飛揚的櫻花散落在風中,無窮無盡的眷念,彌漫不休的牽掛。
“真是個有趣的傳說呢。”
風歸影嘴角一翹眉毛一彎笑得含義不明。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還是歸不得啊。有緣無分,愛別離苦,再見一麵又能如何?不過是臨水觀月,對鏡憐花,終究華胥一夢罷了。
細小的花粉散落在風歸影揚起的笑容中,笑容蕩漾開來化成微小的雨滴,風歸影方才感覺此刻黑雲壓城,大雨已然一派將下未下之勢了。正感歎天公不作美,人間此景何時見時,大雨已經傾盆而至了。沉溺花景的人還是舍不得今年開得特別燦爛的櫻花,走走停停,回眸多次,驀然想起櫻花林的西邊有座幾經風雨不曾傾側的涼亭,於是輕輕笑了笑:“但願那座涼亭還健在。”
疾步踏進那六角涼亭,映入眼簾的是石桌上平鋪著的一張宣紙,《青衫濕》內容未知但文字雋秀。扭頭一看,一個單薄的人影正背對風歸影,靜靜地獨立於朱紅的漆柱旁。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後,那人轉身向風歸影點頭問好,輕聲問道:“兄台也是來這裏避雨的嗎?”
眉目清秀的書生打扮,該是今年科舉的考生吧。如果不幸被派進了翰林院,說不定以後會被教育成絮絮叨叨廢話連篇的家夥呢。風歸影微微頜首,笑意更濃:“小兄弟的大作,不知在下可否有幸拜讀?”
“不過是信筆塗鴉,算不上大作。”那少年背過身去仰頭望天,輕歎道,“這春雨料峭,倒不知又要下到何時?”
紫色的長發撩人心扉,風歸影眼角餘光有意無意掃過那團溫柔的堇紫,心頭顫然一動,隻道這麼好看的顏色,倒是比手上的宣紙更吸引人呢。
宣張薄如蟬翼,紙中所書描繪的是懷古傷今所見之景,悄然傳遞出一種悲愴料峭半世飄萍之感。
《青衫濕》
冷衾驚醒黃粱意,寒夜月初晴。
傷心皇榭,燕歸一覽,隻見荒陵。
猶來又憶,疏花冷雨,曳影清亭。
如今花畢,淩香散盡,一世飄零。
月夜魂夢驚醒,料算如今繁華一夢;王謝堂前飛燕,不見故人隻見荒陵;
春寒料峭重遊,落花依舊人麵全非;感懷身世浮沉,半生飛絮一世飄零。
不過是浮生一夢罷了。風歸影下了第一個評價,又全然將思緒從紫色的氤氳轉向那詞,心裏漸漸生出一種隱約的悵然。然而他終究是想,你一介書生,怎麼會明白國破家亡之苦?這世間很多詞客騷人的詠古歎今,不過是附庸風雅強說新愁罷了,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其中刻骨銘心的傷痛?
良久,風歸影隻是淡淡道:“好詞。若真是在短短避雨之時所寫的,你的文字功底也足以登於天子堂了。想來日後高中三甲,亦是毋庸置疑的了。”
“這個是早寫好的,不過閑著無聊,隨意塗鴉一番權當練字罷了。”少年不知風歸影心裏所思,隻驚歎風歸影竟能一眼猜出自己的身份,有些無奈地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來參加科舉考試的?”
風歸影但覺好笑,隻隨手拈去被風打落在石桌上的殘花,語氣輕淡而隨意:“小兄弟覺得你在此時此地出現,又加上這身打扮,若不是來考科舉的,又會是來做什麼的呢?”
“兄台好眼力。”那少年似是完全被風歸影所折服,佩服地連連作揖,“在下湘廣陵,未請教兄台大名?”
“無名小卒,何足掛齒。你若榮登天子堂,揚名四海,淺陋如在下,必定會登門拜訪,以圖沾些金光,到時候必定告知姓名。”風歸影的笑意愈加濃重,和周遭的景致相映生輝,亂花漸欲迷人眼般的精彩,“今日拜讀大作,無以表達飲佩之情,隨身攜帶唯有糕點數枚,便贈與湘廣陵小兄弟吧。”
“不過是拙作一篇,兄台真是言重了。”
“湘君連姓名都告訴我了,就是把我當做好友。若是不收下此禮,我如何安心?”
“那我就收下了。今天的早點有了著落,真謝謝這位兄弟。”
湘廣陵又是彎腰施禮,仰首卻是盯著風歸影的臉看了又看,仿佛是在看一個精致的瓷器上點綴的瑕疵一般。許久,風歸影隱約生出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於是訕笑道:“湘君這樣看著我,莫非我臉上沾上髒東西了?”
“這個……”怔了怔,湘廣陵終於是勉強開了口,“你臉上有血跡……”
風歸影亦是一怔,頓了頓方又笑了起來:“昨晚殺雞的時候,那隻雞一直在掙紮,拍得我一身雞毛不說,還染了幾滴雞血。這不,嚇到湘君了吧。”
我總不能告訴眼前這位書生郎,這幾滴是人血吧。
湘廣陵沒有再說話,風歸影也便沉默起來。大雨漸薄,淅淅瀝瀝的細雨裏,兩人安靜地佇立在殘破而並未傾側的涼亭中。漫天漫地的飛花隨春風而舞,湘廣陵一臉的默然與風歸影人畜無害的笑容交織在一起,成為斜風細雨中一道亮麗而迷人的風景。
“哎,雨停了,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湘君好生享用。”
穿過櫻花林時顧不得白衣沾上的冰冷雨滴,風歸影依舊是笑意盎然溫暖沁心。作孽啊真是作孽,太子殿下,你沒來得及享用的北疆特產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替你消受,你,你就忍心嗎?
血汙遊魂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