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17。
    “7月1日，張勳等擁清宣統帝在京宣告複辟；3日，段祺瑞偕同徐世昌等人，以駐馬廠兵討伐張勳；6日，馮國璋在南京宣布就任代理大總統，任段祺瑞為國務總理。同日，孫中山……”
    “挑重點挑重點，”何老板那隻帶著墨玉扳指的右手，慢條斯理地撥弄著算盤，另一隻拿煙帶的手卻抬起來，照著戴眼鏡的小兒子腦袋上敲去，“淨念些沒用的！”
    “噢！”這孩子也不笨，眼睛滴溜溜地一轉，“14日，號稱遠東第一俱樂部的上海‘大世界’娛樂中心正式開業……”
    “哈？你再說一遍？！”
    “爹，就是昨天呐。”
    何老板一把扯過那孩子手裏的報紙，自己看起來。臉剛被報紙擋上，便聽那孩子又叫喚起來：“爹，來人了。”
    “那還不招呼？”
    “是隔壁的霍師傅啊，是找你的，爹。”
    來的正是隔壁呈祥布藝的霍師傅。老頭五十大多，六十不到，個頭小得像臨街洋餐廳門口的人偶娃娃，頭是禿的，僅有的幾根頭發還塗了油，和身上的亮灰色短褂一個顏色，隻是眼神很好，看上去還是炯炯有神，除了仔細看的時候，有那麼一隻眼睛有點斜。這老頭就這麼顛顛地從隔壁過來了，手裏還提著一個小包裹。
    “啊呀呀，老哥兒你怎麼自己來了？”何老板忙站起來迎，“打發小猴子就可以了嘛。”
    “那不成，”霍師傅嗬嗬笑了，這一笑又和善又歡喜，像個有些縮了水的吉祥物，“那孩子毛手毛腳得很嘞，還是我來。喏，你看看，太太的旗袍好了，按最新的樣子裁的，還看得下去眼噢？”
    何老板看也沒看，就眉開眼笑了：“好得緊好得緊！老哥兒的手藝還能馬虎？阿發，到抽屜裏取錢來呀。”
    那孩子便一溜煙鑽進了櫃台去，趁著自己爹不注意，順便多掏了一把，裝進了自己的褲袋裏。
    霍師傅拿了錢，放下了包裹，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從人家的鋪子裏出來了。
    天光是蒙蒙的灰，帶著一點雨色。這兩天接連下雨，石板路都被下得濕漉漉的了。掛在外麵的衣服從來就沒有幹過，各家店麵門口，都備著幾塊油布。街外麵偶爾有赤著腳賣花的孩子，每天天還不亮，那一聲聲清潤的小嗓音就像黃鸝鳥似的，把住在這舊街上的人家和店鋪都喚起來了。
    霍師傅出門一拐彎，沒幾步道就回到了自己鋪子裏，進屋的第一件事，照例是一聲虎虎有生氣的怒喝：“小猴子！”
    本以為照例是沒人答應，可今天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師傅！救命啊！！”
    霍師傅嚇了一跳：“小猴子，你幹什麼呢？”
    “師傅喂別說了，快幫一把…我快要被這東西壓死了我嘿……”
    霍師傅聽著這聲音不對，也慌了神，匆匆忙忙衝進了鋪子後麵的工房內……
    “小——猴——子！我說了多少遍了！不許爬到裝布料的櫃子上麵練你的什麼破功！”
    “師傅我真沒爬這回！它自己倒下來的啊…師傅救我啊！”
    也是，救人要緊。一老一少呼哧呼哧和這笨重的大櫃子奮戰了半天，終於合力把它翻了個個兒。
    底下的人反應快得像隻真正的猴子，“蹭”的一聲便從灰堆裏爬了出來，然後一轉眼就嬉皮笑臉地站到了霍師傅身後，開始給不斷咳嗽的老頭捶背：“嘿嘿，師傅辛苦辛苦！多謝師傅救命之恩！”
    “救你個大頭！還不幹活去！咳咳……”
    “哎呀，師傅你沒事吧？！”
    “早晚得讓你折騰死！小猴子，昨天給你的衣服料子呢，裁好了沒有，今晚人家可來取了。”
    “啊啊啊！師傅！”
    “喊這麼大聲幹什麼，就知道你忘了。”
    “不是啊師傅，你是說前天晚上那個深紅的、葛布的、高領口的、長得像個長衫樣子的東西吧？！”
    “是啊。”
    那少年一邊狂奔一邊鬼哭神嚎：“昨天我和阿三打賭輸了，我把那東西當成殘次品給他當睡衣了……”
    “什麼？！”霍師傅氣得七竅生煙，一路追到店門口，“快去要回來！要不回來你也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