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亂世風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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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的二月已經過去,我呆在曾經的帝都白槿城上,時常幻想著聽到北方莫冥河咚咚裂開的破冰聲,一脈脈清冽的河水從那微小的罅隙中歡快的流出,該是何等的愜意。
那些曾經次第吹響的號角聲仿佛隨風消散的粉齏,漸漸湮滅在那個曾經劍拔弩張的亂世。仰望蒼穹,我望著天空中一顆又一顆璀璨發光的星星,時常想起禦天哥哥曾問我的話,請告訴我,哪顆才是照耀我的命星?
隻是,這個問題,阿月又該如何回答呢?
是的,我是名占星師,堯國華虞然的弟子---阿月。我從不知道,原來我的師父是如此有名。印象裏的師父總愛逆風而立,我喜歡看著師父被風揚起的銀色長發,濃密而糾結。
於是,在多少年後,我一直保留了愛為他們梳頭發的習慣。一絲一縷的頭發,寸寸流曳於纖細的指間。
他們,那仿佛是很久的時光了吧?現在,我仍然記得那位橫刀立馬睥睨天下的將軍越青塚,記得那一蓬蓬充斥寒意的深秋軍帳,那時的我時常一個人坐在諾大的沙地上彎著身子手持星盤,按照天儀分宗的理論,推算出星辰運行的軌跡。
那些年歲,被我用一幅幅線條粗陋的星辰圖記錄在將軍馳騁的戰馬上。
動蕩的歲月啊,你是否還記得那些些曾經雋刻在記憶裏清晰而模糊的容顏?時至今日,我終於記起這件被我遺漏的事,也終於能夠有勇氣提氣筆,在拜讀後世史家們的筆錄後,以一個參與者的身份,支離破碎的複述出來。
我曾在混沌中聽到一個飄渺縈繞的聲音在我耳邊對我說,往北,一直往北。
醒來時,我已在衡國軍營的大帳裏。將軍微笑著撫摸著我的頭對我說,阿月,從今往後,請你幫我推算。我看著他如雕塑般的堅毅臉龐,鄭重的點頭。
我曾固執的認為我該向師父一樣成為一名亂世的觀察者,不為繁複的塵世動容。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原來在世俗的喧擾中也有師父惦記的人,她的名字叫風瀲。
風瀲是師父的同門師姐,一個我沒見過的,曾以演星術為禦天哥哥推算命程的人。也許,正是有了她的這場驚世的推算,才讓我遇到了禦天哥哥,從而有機會有朝一日離開那片安詳聖潔的雪域高原,遇到那些後來稱霸亂世的少年們。
三千七百仞高的凍原上,年輕的士兵們踮起腳尖,刀頓黑土,仰頭眺望著遙遠的方向。那是個厲兵秣馬的時代,終日裏我隻聽的到磅礴而激揚的鐵蹄聲天地震徹,一探再探的快馬逶迤迂回於前方與軍帳,緊羅密鼓的金磬於戰前接二連三的敲響。
山野間的流火肆意而呼嘯的奔騰,那一場場如火如荼的戰役變得如亙古的落日般曠日持久。
這個亂世中,有垂危欲墜的末代王朝,有心懷鬼胎的野心家,有敢於與大夔王朝分庭抗禮的各路諸侯,有不屈服於命運的少年,也有如我這樣的亂世觀察者,以及更多的隨波逐流的廣漠百姓。
總之,這的確是個亂世。
我該從哪裏開始複述這段曆史呢?雖然我已在腦海裏無數次構築過他們的形象,可一次次都是無功而返。
或者,我該換個方式,不同於那些陳腐史官們的方式。甚至在寫下這一筆時我都開始害怕自己會像那些刻意遏製情感的史官們一樣,不論曆史本身如何,都習慣於遊戈在左右迂回模棱兩可的文辭間,然後用無關痛癢的三言兩語的記錄這段亂世的曆史。
夔元帝初年,哀皇帝屍骨未寒,各路諸侯群起而攻之,夔業遂微,元帝無力拒敵,是年,天下亂。
後世的史書中,能查閱卷宗的也就如此寥寥幾筆。可我明白,那些崢嶸歲月裏傳唱的,決不是僅此而已。
我想,我該從那些我曾經熟悉的少年們開始說起。那時候的他們,或許還可以稱之為少年。
如同某句話說的,滄海桑田,不負少年心。
我第一個見到的也是開啟我這片瑰麗征程的人,禦天哥哥。
有一天,我會帶你遊曆天下的。為了這一句承諾,是否真的就要用盡一生去等待?我不得而知,隻依稀記得那年的他捧起我的臉,認真的問,你的眼睛為什麼是紅色的。我看見他熠熠閃光的眸子,仿佛看到了那片雪域高原意外的東西,神秘而遼遠。
我想去看外麵的世界,不再固守這座圍壁四方的樓宇,不再被師父遺落在那片星空之下。盡管,師父是我第一個想要照顧的人。
很多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這種關係真的隻能稱作照顧和被照顧。
而後,師父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遊曆,卻沒有帶上阿月。那時的我,並沒有難過或者悲哀,也許對於當時的我而言,並不完全懂得那些奢侈而敏感的情緒。
不明白,有時也未必是一件壞事,不是麼?
接著,在某個起風的下午,看見了一位身著青絲鐵甲,神情堅毅的將軍,他脫下鐵盔,微笑的看著我,當時的阿月並不知道他是位野心家或者其他。阿月隻知道,那日他站在風中溫和的對我說,你師父在嗎?
我說,他不在。他有些失望準備離開。然後我叫住他說,或者我可以幫你。
從那時起,我便不自覺的踏入了亂世的漩渦中。為的,不過是更好的觀察這個亂世,這是我的初衷,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很多時候初衷不過是為自己做某事而設的幌子,更多的時候,當我們必須真正麵對抉擇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在不經意間打破了那日立下的所謂初衷。
在衡國軍營居住的日子,盡管枯燥困乏可我仍願意追隨將軍左右。對我來講,我更習慣把這一此次的軍事轉移當做一次次的旅行。那年的我常把自己想象成某種居住在南方的候鳥,每年隨著溫度的升降不停的遷徙,樂此不疲的從南飛向北,再從北飛向南。
一年一年,如此往複。
我曾於某次凶險的出征中跟隨將軍一同前往,當時的將軍並不同意。可我執意要去,於是他問我,是為了那個你一直在等的人?我說是,然後我看見他有些落寞的說,那麼就讓我來守護你的願望吧。那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沒有告訴將軍的是我曾偷偷的推算過他的命程。
很不好,終有一日,死於非命。馳騁戰場的男兒,豈非都是怕死的?一生戎馬,向往的又豈非不是馬革裹屍?可盡管如此我還是願意告訴他,因為我寧可相信他,也不想去相信那些古舊星辰書上的話。
山何巍巍,水何湯湯。生也渺渺,死亦茫茫。
何有樂兮何有殤,身即歿兮,當葬故鄉。
他曾經一度那樣的接近夢想,可夢想卻也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分崩瓦解。可悲的是,直到很多年以後,我還是看見了漆黑的夜幕中那顆屬於將軍的灼灼然的命星黯然的沉了下去,仿佛蒼鬱音階中最華麗的詠歎調。
另一顆星星在旁邊燦然升起,或者那並不隻兩顆。
我是何時遇到明翊的呢?那日的夜,深邃而寧靜。我在軍帳中對他微微一笑,然後跟著他出來跟他說,帶我去見他,我是阿月。
然後,我遇到了很多人。禦天哥哥的朋友們,白頭發的利飄雪,同樣是白頭發的楚晚,還有明翊。這些都是禦天哥哥的朋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在過去的年歲中,我一直不明白到底何為朋友。人和人的關係,何等微妙,分化出如此紛繁而錯綜複雜的關係,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南衍世子利飄雪,大夔公主楚晚,北堯公子明翊。他們的身份,終還是和禦天哥哥不同啊,即便他們現在是朋友。
關於年少記憶中的,朋友。命運,真的會讓這段友誼維持下去麼?
我依舊記得那日的篝火旁,麵容俊美絕倫的利飄雪對旁邊的楚晚說,終有一天,我會回來,劍指白槿。我是那樣深刻的記得利飄雪說這話時的神情,即便是到後來的後來,我也無法想象出,眼前這位有著柔軟白發的翩翩美少年在成為令人聞之色變的白發利飄雪後,殺人時依舊會保持著這種的謙和的笑容是多麼的觸目驚心。
亂世之中,又有誰能真正保持那份最初的本真呢?
那日之後,我感覺日子變的越發迅速起來。宛若一匹疾馳飛騁的白馬,踏著浮雲,一晃眼早已抵達天空的另一端了。
我時常去找禦天哥哥,然後跟他說上許多話。有一次我們坐在高高的屋頂上,隔著沉沉的夜幕,在清亮的月光下數著一重又一重的屋脊。這時楚晚走過來,突然讓氛圍變得有些尷尬。
毫不誇張的說,楚晚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子,即便已是白發如雪,依然不能掩蓋她一絲一毫的光芒。可他們不明白,始終不能明白,這個大夔公主在失去她哥哥的江山後,再也不能像當初一樣任性撒嬌。
這,便是責任吧。
黃龍元年,曾經的大夔大將軍顏績挾天子以令諸侯,遷都鄴城。那一天的入夜,我看見楚晚一個人沐浴在月華之下,遙遙望著白槿的方向,久久說不出話來。
當一個女子帶上最猙獰的頭盔,身披戰甲歸來時,誰又會知道這個看似柔弱的公主身上有著怎樣的力量。就連那些格調嚴謹的史家們也驚呼在亂世的最後時刻,楚氏也曾擁有一個像男子一樣英武的公主,捍衛楚式王朝最後的榮譽。
可,擁有這一切的代價又真的是否是她願意承受的呢?誰又曾真正見到頭盔後淚流滿麵的她,是以怎樣一次又一次的克服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呢?
而,當年在她耳邊對她輕許誓言的利飄雪,此刻又在何方。當禦天哥哥獨自一人撐著一杆龍紋戟一夜內幫他殺死阻滯他的八個哥哥,血染胸膛的時刻,他是否還記得那段年少時曾一同浴血奮戰的情誼。還或者,早已隨風葬送了呢?
隻為了一己私欲,他最好的朋友便再也不會回來。命運,是如此這般愛開玩笑麼?誰還記得,那首草原邊楚晚輕輕吟唱過的歌謠:
清風漫碧草,誰解逍遙,策馬揚塵,前世漫漫,蒼茫誰料?
年少自橫刀,衣錦裘貂,白首空許,歎息不見佳人,回眸凝笑。
所有這一切,恍如隔世。如同夕陽下的身影在山嶽中剪出的一層又一層哀傷,那樣連綿又那樣起伏。
亂世裏,這刻的朋友難免不成為下刻的敵人。
亂治二年七月初三,夔朝末年最傳奇的武將魂斷臨兆,在明翊殺死越青塚,將那顆鮮血淋漓的頭顱張揚的掛在“明”字大旗的最高處後,追隨他的囂仲謀,又何曾不是在打利飄雪這位當時還是南衍世子的主意呢?即便,那刻的他是那麼的不情願。
那段年少的情誼,真的隨著那片雪亮的刀光被釘刻在了四截斷箭之上了麼?
事實上,一切的一切當他披上那件王袍之後,我就已經知道禦天哥哥和他再也不能像當初一樣,調侃逗笑。在他的舉手投足間的威嚴對比下,禦天哥哥總顯得那麼單薄。
我明白,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為朋友而活,就像禦天哥哥,可無論他怎樣努力怎樣奮勉也永遠不得載入史冊。永遠隻能像他的龍紋戟一樣在空中劃出凜冽而驚豔的弧,而下一瞬,空氣中仍為虛無。
這並不能怪任何人,更不是命。如同風瀲為他演算的一樣,三十年前的命運耀若天華,可三十年後,卻是一片空白。
一片因為固守本真而凸顯出的空白。
顯然,這並不同於亂世。
最開始的亂世,沒有戰爭,沒有私欲,宛如荒洪時代的天地初開,萬物平和。可當那些些粗黑的線條被野心家們用一筆筆濃重的渲墨勾勒出來後,硝煙的戰火便開始逐漸的彌漫於亂世的上空,關於年少的情誼,關於成長的背叛也逐漸充斥在了少年們的心中。
相聚,是因為年輕,漠視權貴功利,傲然昂揚,無所拘束。
離棄,是因為成熟,欲望與責任,從而世俗之念翻卷而來。
亂世,正如同誕生於這交替曆史中的一方舞台。我們,都曾是這個舞台的戲子,盡管當時的我們演技拙劣,盡管那時的燈燭不盡通澈,但那刻終究還是上演我們或喜或悲的歌劇。如此,便也知足了吧。
寫到這裏時,我突然有種深沉的遠離感,就像它已從身體中剝離而出,而那一切仿佛從今開始都已遠遠逃逸再不屬於我。
我再次抬頭仰望蒼穹,星辰寥落的散在那張濃鬱近黑的幕布上,這次,我再不需要轉動星盤,因為我知道所有的星星都會按它們既定的軌跡運轉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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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根據亂世係列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