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雨瀟湘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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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晟殷總還記得那番情象,是恍如指尖流走的時光,如暮霞消寂的夕陽,如夜雨瀟湘的低悵。
    那是楚郢王哀帝登基第九年的永州,秋池夜漲,時至重陽。
    這樣的連綿的雨,已不知持續了多久。瀟水畔竹屋內的一點明滅昏黃,將屋影拖曳的分外幢幢。裴幕湮自嘲般看一眼粗瓷杯中早已涼透的茶,抵胸又是一陣艱澀的咳嗽,這時日若果扳著指頭算,怕也是沒多少了吧?
    “別出聲!”
    還未來及反應,裴幕湮但見得一簇極快的亮芒沒入窗框,一道身形如魅的男子就這樣打破了原本灑幕侵燈的寂寥。那離咽喉僅半寸的軟刀仿如一枚剛采摘的竹葉,水亮、柔韌且不失透薄,裴幕湮生生將呼之欲來的咳嗽忍住,道一句:“好刀。”
    “別說話,再說話我就殺了你。”男子的臂彎將裴幕湮死死卡牢,他的聲音雖低,卻是故作的沉穩,而裴幕湮更是敏銳捕捉到了那一絲隱約的倦意。
    “殺一個將死之人,隻怕髒了你的刀。”裴幕湮語調依舊戲謔,他轉過臉,不由怔住,那是怎樣一雙眼,他實在無法形容出,就像一匹原野上剛剛廝鬥過的年輕的狼,是凶狠,明亮,卻也有那麼一絲莫可名狀。
    “如果那時你眼中有哪怕一現的畏罹,我恐怕都會忍不住把你殺了。”多少年後,葉晟殷在回憶起當初的種種,總會不由的後怕。誰也不曾料想當年於那種情形下的一個對視,成了日後如何也忘不了的念想……
    “這是哪裏?”男子環顧四周,警惕道:“這裏除了你,可還住著其他人?”
    “放開我,我就告訴你。”男子看一眼他,沉靜的雙眸內竟是未起任何的波瀾。心馳一震,不由稍稍鬆開手。裴幕湮見況隨即一移身形,清了清嗓,道:“我家。”
    “你是在躲什麼人?”裴幕湮迎上他幾欲泛紅的眼,問。
    “這不關你的事,呃,噗---”男子身體倏然前傾,方才強行運功後壓下的血便是不偏不倚吐在了裴幕湮的書桌上。
    裴幕湮皺眉看那一灘墨黑的血,倒是頗為心疼他那些舊書稿,“居然是這麼名貴的百裏青,看來你那仇家還真是舍得。”
    男子現下隻覺背脊陣陣的發寒,咬牙冷哼一聲:“你是醫生?”
    “能醫不自醫。”裴幕湮淡淡開口,男子看罷隻覺那又是無邊寂寥了,再細打量,眼前這人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綢衫,最多不過二十六、七,身形纖瘦,五官雖是不難看,可比起從前那些個卻顯得稀鬆平庸了,而這樣一個人,想來也對自己構不成威脅。他稍稍放寬心,又問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裴幕湮。”
    “你姓裴?……”男子猶疑看他一眼,暗想:“誰都知道,在這個郢國,裴姓早已是幾乎絕了跡的姓。”
    “現在該你了。”裴幕湮就著身後的短榻坐下,攏起袖,笑一臉的不容置否。
    “什麼?”
    “你的名字。”
    “……”眼前這個人,似乎是有點意思。男子轉念一想,道:“你若救活我,我就告訴你。”
    “成交。”
    事實上,他在被裴幕湮灌下那碗難喝的無以附加的藥湯後,便是逐漸昏沉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隱約的,他又開始喃喃從前的某人曾念給他的詩,他抬起眼皮,朦朧中看見窗外的雨滴滴噠噠打在門邊的幾株芭蕉葉上,是清脆的、翻滾的,順著寬闊的葉片向下滑去。是多久,沒有這般安靜的看著外麵的一切?他想著,目光又落回裴幕湮瘦長的手指上,那幾枚三棱針如穿花的蝴蝶刺入自己周身的幾大穴位,倒是並不覺得如何疼,抑或者,是這身體的痛楚再怎樣也比不上心頭的難過來的更痛徹心扉吧?這不可忘卻的背叛的滋味……
    “名字。”
    當夜雨初停,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投在他的臉上,他睜開眼,便聽麵前的裴幕湮如是道。他皺眉,開始裝聾扮啞演無奈。
    “你以為我裴幕湮會做虧本的買賣?”裴幕湮傾身向前,薄唇堪一挑,似是有些考量的意味,“裴幕湮救能救之人,看你這模樣,想必從前也是個顯貴……”
    “難怪你說你能醫不自醫,原來你自己也是病的糊塗了。”葉晟殷眨眼,繼續他那毫無演技的青澀的對白,不過,畢竟是自己答應過的,雖說以前也常聽太傅在耳邊念叨什麼君可戲言,偶爾為之;君無戲言,常常為之,可是……
    “能開口反駁我,看來是好的差不多了。”
    “你……”他想了想,“不如就叫我阿殷?”話剛撂出口,他便反悔了,那麼多文辭雅致的名字不叫,偏偏要叫這麼個,真是……
    “阿殷,”裴幕湮輕瞥他一眼,“那不如叫你阿碧。阿殷、阿碧,看朱成碧。”
    “你!”葉晟殷瞪他,隻覺這氛圍忽的就讓戒備裂開了一道罅隙,原來這個裴幕湮講冷笑話時的模樣,竟是讓他那張平素不怎麼生動的臉變得開始有那麼一絲有趣。
    “愛叫不叫……這是……”葉晟殷的餘光自隨那一疊實難辨別的食物後便是情難自禁,“難道,難道你平時都是這麼對待自己的病人嗎!?”
    “愛吃不吃……嗬……這倒也算對仗工整。”裴幕湮連看也不看一眼自己做的飯菜,笑笑,“反正,你也虛不受補。”
    “這麼說我還得感恩戴德了?喂!喂!……”
    裴幕湮並不理會他,隻是推門而出,葉晟殷隔著竹窗看他負手站在瀟水畔的陽光裏,衣袂輕揚,似乎是很受用一般,看著看著這目光不知怎的就開始漸漸柔和下來。
    “忘了說,做我的病人,你是第一個。”
    如果不是裴幕湮在而後推門而入的這麼一句大煞風景,葉晟殷或者還沉溺在剛才的情境裏,或許,就像而後他對裴幕湮說的:裴幕湮,我討厭你一張嚴肅卻又故作戲謔的臉,可我更厭惡你那況如薄靄般溫柔的心。
    “你做的飯可真的難吃,我從來沒嚐過這麼爛的手藝。”
    “那此番你可是有口福了。”
    傍晚,在如是寒暄的兩句過後,裴幕湮便是背對著他顧自翻閱那些好容易重新整理的舊書稿,而早先裴幕湮更是囑咐過他此段時間需靜養,不可擅自離床,那擅自離床說的刻意,隻教接不出下一句的他生生又吃一次啞巴虧,想他葉晟殷平日裏是何等……算了,這事他想想都氣,就算是這嘴皮子上的功夫,日後他也得一個字不差的討回來,他暗發誓。
    可如何現下那人看的認真,葉晟殷這方也就不多話了,隻久了發覺自己無聊,無事便隻好盯著那人背影一個勁的瞧,卻也是沒瞧出有多好看來,不過是瘦,清瘦,沒有多餘一兩的肉……那側臉,他故意往外挪了挪,收斂了平素的戲謔,瞧著也好像是要舒服那麼一點兒了。
    “看夠本沒?”裴幕湮倏的起身,葉晟殷心中一嚇,竟是沒來及避過臉,這方又聽裴幕湮道:“你一個大男人,還害什麼臊。”
    “裴幕湮!”葉晟殷終於再難忍住:“你!你就不怕等我病好了把你給殺了?”
    “如果你隻是以武力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那我也無話可說。”裴幕湮哼一聲,轉身去沏他的茶。
    “我……”
    “殷兒,不要忘了,你是朕的兒子……可朕,卻是不能守你一生一世……”
    “葉晟殷,如果你的母妃不是父皇最得寵的女人,你以為我們會這樣讓著你嗎?從小到大,你比我們強哪一點,難道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曆曆往昔浮現,原來,這雙手究竟是沒能握住曾經任何的虛度,而和自己一奶同胞的大哥,更是不知去往了哪裏的征途……
    “你繼續發你的愣,我可是不奉陪了。”裴幕湮理了理衣衫,開口。
    葉晟殷瞪他一眼,見他似乎是將自己收拾的精神了些,不由多看了兩眼,損道:“其實,你也沒那麼難看的麼……”
    裴幕湮以餘光輕瞥,一臉假裝沒聽見,隻在臨關門時道句:“餓不死,就自己去我屋裏的桌上拿吃的。”
    想想,又追加一句:“門沒鎖,你幾時想走都可以。”
    “現在才記起要打發我走了?哼哼……”葉晟殷朝那背影努嘴,暗道:“我真是愈發的討厭你了!”
    果然,這間舊竹屋沒那個人在就少了絲人情味麼?葉晟殷躺在床上,思路逐漸清晰:自父皇和母妃照慣例行宮出遊,太子葉雲麾使計將自己引至泰德殿,到泰德殿離奇失火,再到司徒將赫連丹楓意外出手解圍,拚死將自己救出,而至於赫連丹楓,隻在那時,他才知道原來父親早已將這樣一位出色的武將安插在自己身邊,隨時保護自己的安危。而他們二人沿途顧不得過多的交流,因是接二連三的遭到神秘殺手的尾追堵截,最後不得不在郢國和岐國邊境處走散……
    一切如今細想來,唯一順理成章的解釋就是太子對此的早已蓄謀已久,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單楓在第一次出手時眼中會有那樣近乎悲憫的同情。而作為一名生於帝王家的王子,或許唯一不該天真的,就是相信了那所謂的親情罷。
    “四殿下?”
    睡意淺顯中忽聞一聲叫喚,難道是丹楓?葉晟殷蹭的騰起身,隻見虛掩的窗邊一道墨色人影,月華映顏,正正是赫連丹楓。不等葉晟殷開口,卻見赫連丹楓神色急轉之下,
    “……果真是幹倉普洱。”赫連丹楓湊近瞧那杯早已涼透的茶,眉宇間一片深鬱。一直想,若果年歲不減,況境不變,是否當初的情誼可在?而現今,再次得見他,卻不知怎的變這般心悸了。
    葉晟殷看著眼前神色恍然的赫連丹楓,心中難免起了疑慮。
    “四殿下,他……還好麼?”細細摩挲著粗瓷杯,丹楓顯是權把它當做了那人的臉,過往如浮雲,月華收,雲暗霜天曙。
    “為什麼你不是問我還好?”葉晟殷撇撇嘴:“那個姓裴的?他有什麼好不好的,反正成天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沒事就知道擠兌我!”聽罷葉晟殷說笑般親昵的說著裴幕湮,赫連丹楓神色一黯,看樣子他一定是還沒有找到解藥……
    訾水綠幺,郢國西北不毛之地所產的劇毒,混合了熟水之最訾水以及疏水親油
    綠幺粉末,看來是已經深深侵入他的五髒六腑。而當年,若不是自己,他咬緊下唇,“丹楓,你和他?”葉晟殷似看穿什麼一般的瞧著他,“其實,從他告訴我他姓裴,我就開始懷疑了……”
    涼風寂寂,夤夜茫茫,竹屋內二人靜靜的對視,仿佛這俯仰之內,明滅之間,幽晦的將人帶回了十二年之前。楚靖帝年間曾發生震驚朝野的太子毒丸案,首席禦醫裴裔卿蓄意殺害當朝太子,被判誅六族並於當年秋後問斬,隻不想當年的隱情竟是……
    那時的哀帝還隻不過是二皇子的葉炤嫡,赫連丹楓回憶著,為了鏟除跋扈專橫的太子,葉炤嫡和反翼黨暗中聯合,不斷集結著勢力並最終策劃了這一出近乎完美的謀殺,而赫連家族,卻也因宗族利益牽扯其中,成為間接殺害太子的幫凶。隻是,讓他意料不到的是,為何被選中的偏偏是自己,更有被犧牲的是作為唯一最重視的朋友的他。
    那一天,他分明隻是替裴幕湮看了一會藥爐,可誰知那藥爐早已被人魚目混珠,自此害裴幕湮一家白白葬送了性命。而更為殘酷的,之後的刑堂上,他被威脅以赫連家族全族的性命,指證裴家有罪,指證裴家之主,裴幕湮之父裴裔卿的弑君大罪。所以,他在最後千方百計的以重金買通獄卒以死囚換取裴幕湮的性命後,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便是匆匆離去。
    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真正讓他害怕的並不是被威脅以赫連全族的性命,而是裴幕湮用不可赦的眼神告訴自己,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是棋,本就應為布局入戲,可……
    “為了當皇帝,為什麼連一向敬重的父皇也……”
    “弑兄殺弟,嫁禍栽贓麼?”赫連丹楓看著那仿似的輪廓,唇邊不由浮現一絲嘲弄:“他是皇子啊,我以為你該明白。”
    “那是極品的訾水綠幺,若果裴禦醫泉下有知,可該是不怪的朕心狠了……”當多少年後,哀帝將這件塵封的往事告知他,殊不知他的內心深處早已是千瘡百孔了。
    “那年在刑堂之上,你的口才可不是這般乏善可陳。”一陣似曾相識的腳步聲,竹門應聲而開,赫連丹楓心弦一緊,下意識的目光閃爍,這終於還是到了要麵對的時刻嗎?
    “站著做什麼?”裴幕湮淡淡掃他一眼,轉頭又對葉晟殷道:“阿殷,沒人教過你對客人要禮貌麼?”
    “幕湮,沒想到你還跟從前一樣愛挖苦人。”那一聲阿殷,你可是叫得熟稔純粹,赫連丹楓苦笑著,都說那哽在喉頭的話,也就是最放在心頭的話,想不到竟是這般嗬。
    裴幕湮微勾唇,調子仍舊生分:“嗬,這麼多年過去,比起你的沒臉沒皮,我自然不會差太多。”
    “當年之事,我從來也沒指望你能原諒。不過,或者我多心,聽出這拒人千裏?”
    “說這種話,就傷感情了。”裴幕湮笑意悻悻,“我們竹馬一場,計較這敘舊也未免顯得我小氣不是?”
    適才葉晟殷看著他那張仍舊了無生趣的臉,心中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時語噎。卻又聽赫連丹楓道:
    “君子報仇三年,小人報仇眼前,你討債的習慣,我可是一直心心念念。”
    “當著晚輩的麵說如此不敢讓人恭維的話,嗬,你也算是個妙人。”
    ……
    之後的日子,不徐不疾如瀟水朝漲夕落,而三人刻意表現出的緘默,說到底也不過是對那段往昔最無力的著墨,直到……
    那天是寒露,葉晟殷記得清楚,若在南楚的大郢,這本該是簾卷楓紅的情致。這日裴幕湮起的很早,放眼窗外,還蒙蒙飄著細雨。三壇封泥的青酒整齊擺置於書桌前,裴幕湮小心拭了拭了壇身,一臉若有所思。葉晟殷看在眼內,自然是有些好奇的,可不等他開口,就聽裴幕湮道:“我出門一趟……”
    “停!別說的好像是我願意留下看家一樣!”
    “哊,才幾天熏陶,都學會用我的調調了!嘖,孺子可教!”裴幕湮偏過頭,不想正對上赫連丹楓一張不明而喻的臉,竟是一時怔了半刻。
    “我若一同前往,想來你是不會反對的吧?”
    “……自然。”
    斜風送靄,山嵐一片曠寂。
    “這些紙錢,真真是浪費的冤枉……”裴幕湮歎口氣,抬頭看罷此刻的雨勢似乎更大了些。轉身撐開紙傘遞給一旁的葉晟殷,“我可不想他們在九泉之下都說我虐待自己的病人。”
    赫連丹楓此刻心中卻是堵,跪下不聲不響磕了三個響頭,又聽裴幕湮開口:
    “這不過是衣冠塚,赫連……我想過,若果立場轉換,或者,我也會做如你當年的決定,隻是……事易時移,這道歉我若接受,便當真全了那不仁不義。”
    赫連丹楓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他隻是久久凝視著石碑,仿佛如此便可看穿司命輪回。
    葉晟殷看著雨中的兩人,心情難免過於壓抑,是父輩的過錯,造成他們一生的遺憾。隻是當救贖沒有立場,是否連心也會一並傍徨?他想著,不由攥緊了傘柄。
    細雨微涼,裴幕湮禁不住一陣的咳嗽,他抿著的薄唇彎成刻意的角度,表情亦是猜不透。墓碑前掀開一角的青酒和著蒙蒙雨氣,隻教原本的況味悠遠綿長了去。裴幕湮深深嗅了嗅,怕是要把這滋味一絲不差的印入腦海裏。
    “幕湮,幸虧飛羽還認得你,嗬,你果然是我命中的貴人……”
    那日在永州的市集,若不是赤兔馬飛羽突如其來的一聲嘶鳴,想他有生之年都應不會再遇上太子葉雲麾的吧。
    “當年墜馬你救我一命,如今你還願意再幫我一次麼?”
    “太子殿下這麼說就折煞罪臣了。”原不過是那點微不足道的情分嗬,裴幕湮想著,隻這四目相對,殊不知是怎樣的情誼了。
    葉雲麾深深看他一眼,歎氣:“有些事名不正言不順,故而總讓人放不下心。”“嗬,如此說來我該是同情殿下你了?”裴幕湮淡淡一笑,“其實,幕湮也不過不學無術,又真能了解什麼?
    “作為一向驕傲的首席禦醫之子說出這樣的話,真是讓人意外。”葉雲麾一雙細長的鳳目彎了又彎,笑的深意滿滿。
    裴幕湮一作揖,“嗬,太子殿下可是又較真了。”
    “還當年你告訴我,說我是過客,而你隻是看客……嗬,這一字一句我可是記得清楚。”
    “嗬,像我這麼無趣的人,殿下自然是想忘也難。”
    ……
    “想什麼?”葉晟殷將傘遮了過來,學著裴幕湮的調調:“每次看你這要死不活的模樣,都教我心生憐惜。”
    裴幕湮嗆住,咳了咳,“那多不妥,我怎能讓你白吃虧。”
    “嘁。”葉晟殷白他一眼,麵頰微微有些泛紅:“別以為我說不過你!”
    “嗬。”裴幕湮此刻笑笑,卻是不說話了。
    是夜十分,毓祿客棧。
    “上回送你的普洱,喝的還習慣?”葉雲麾押下一口茶,調子繼而放緩幾分:“那事情,你考慮的如何?”
    “幕湮孑然一身,本也是沒有什麼好所謂的……不過,我會救他,也正如我當年會救你。”
    “所以?”
    “像我這麼善良的人,委實不願看到你們兄弟相殘。”裴幕湮攏了攏袖,綽綽的燈影將他的臉龐映的一時有些虛幻:“殿下你說……若果皇上知道,當年裴家滅門竟存在漏網之魚,那又不知該給這緝獲之人以怎樣的獎賞好呢?”
    葉雲麾挑唇,線條中有暗流湧動的意味:“聰明如你,可這話卻是讓我不明白了。”
    “為人醫者,無非治病救人而已。”裴幕湮答的淡淡,一臉仿佛事不關己。
    “我好奇,你憑什麼以為我會如你所願?”
    “壯士死知己,提劍出燕京。”裴幕湮抬眼看他,眸中有澄澈,更有堅定,而語調依舊:“以前我沒跟你說,其實我一直覺得相比偽君子,真小人反倒更值得讓人欣賞。”
    “哦?這麼說來,我這個人情,可是要大了去了。”
    “隻是人情麼?嗬,那看來我還是高估了我自己。”
    “這次你總算是說的直接了……”
    “難道我不是向來都這麼直接麼?”
    ……
    後來,裴幕湮因太子揭發入獄,葉雲麾提了壇上好的青酒來看他,半推半就的將他灌至七分醉,借機將話套開:說,你這樣,究竟算是個什麼意思?裴幕湮隻是用髒兮兮的衣角隨即抹了抹嘴角的酒跡,笑笑說,我裴幕湮其實不是大方到連命都可以不要,我隻是要你葉家永生永世都欠我裴家而已,至於那個孩子,我看出他的心思,卻不是我這一世可以給予,那既是如此,倒不如早早狠下心,而至於你,在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
    饒是說到葉晟殷耐著性子同赫連丹楓守了三日孤燈未見人歸,心情自是焦慮萬分,又記赫連丹楓曾說裴幕湮曾身中訾水綠幺之毒未解,隻怕是路途中出了何等變故,心下不由涼了又涼。
    算日子摸約也該是父王歸至軒轅殿,赫連丹楓便提議二人盡早啟程。初先葉晟殷抵死不肯,後經不住赫連丹楓連番苦勸,想它訾水綠幺之毒就算難解,普天之下,也畢竟不是不可解,若自己能平安回到軒轅殿,再尋他法也應不為遲,如此想罷便是連夜動了身。
    而等到二人好容易回歸故土,卻是意外太子葉雲麾居然被哀帝軟禁的消息。那明黃詔書之上列列緣由陳述的冠冕,竟都是免不得的閃爍其辭,葉晟殷心知聖意難測,隻得旁敲側擊的從哀帝心腹太監孫吳口中得到了那句太子不仁,囑江山危矣。
    這太子不仁說的蹊蹺,葉晟殷顧不上多想,心心念念討那訾水綠幺的解藥。哀帝看罷殿堂前小兒子為裴家之後而奔走的身影,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陳……
    “大皇子,你決定好了麼?”反翼黨赫連靳低首而言,眉宇陰惻。
    “我們兄弟,隻能活一個。”年少的葉炤嫡按緊手中的昂觜龍淵,眼中殺意決絕。“我知裴裔卿乃是你多年好友,你真這樣舍得?”葉炤嫡直視他的臉,目光灼灼。
    “除了丹楓,我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能接近那藥爐……我猜就連他自己也不可能想到,在他母親親手縫製的衣衫上,是一早沾有了釋宿之蠱,隻需畿末一點,就可溶水封喉。”
    “哦?那可真是陰毒的方子。”
    ……
    “皇上,太子南巡永州帶回了一名前朝罪臣,現正在郡陽殿等您。”孫吳半躬下身子,小聲貼上葉炤嫡的耳後根:“奴才聽說,那人正是前朝被誅六族的禦醫裴家後人。”
    ……
    “太子啊太子,別怪朕不給你機會,誰讓你令朕開始害怕麵對當年的自己。”月落星沉,當葉炤嫡再度按上一路隨自己弑血而浴的昂觜龍淵,蒼老的雙眸中終是再難尋見年少時的意氣與輝煌了。
    又是一幕星夜未央,昏暗的天牢過道裏忽聞一陣沉鬱的腳步聲冰冷回響,睡意惺忪的獄頭猛見著那難得一見的天子威儀,竟是失態的忘記行禮。哀帝看罷他戰戰兢兢的從懷中掏出半串早已鏽跡斑斑的銅鑰匙,不濃不淡的問:“裏頭那個人生的和從前的裴裔卿像麼?”
    “皇上您說什麼?”獄頭一臉顯然的不明所以。
    哀帝緊了緊龍袍下的手,終究還是慢慢鬆開,他搖了搖頭,邁步離開。身後的獄頭看著這位猜不透心思的天子,隻得惶恐不安的跪下磕頭,一遍遍大喊著小的該死,皇上恕罪!小的該死,皇上恕罪!
    而此時的葉晟殷帶著禦醫們千辛萬苦配出的解藥馬不停蹄的趕回永州後,留給他的卻是一幢早已空了不知多時的竹屋。曾以為,有些話,是講過就算的。卻不想,那些感情其實是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再後來,便又到了永州落雨的日子,葉晟殷看著殘隕燈盞中的昏黃,一度幻覺成令人追憶的溫暖。而這日子終是拖得久,那些些個誰誰誰的便就再難記清,或說是懶記請,卻總也不盡為然。
    就仿若那壇曾和他共飲過的青酒,隱隱還透著初釀時的甜,再飲時,不想已變成澀嘴的苦。而那些畫麵、或者字裏行間,終究再尋不見。
    隔窗遙望院外新栽下的芭蕉,便得學做那人落墨半行,隻道是:誰人無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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