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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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公人甚長厚,七老師性嚴重。建侯老師,對劉二公常常嘲弄之,對七老師則不敢,但不時也要說一二句趣話。有一次,宴會歸來,建侯老師對七老師說道:“今天席上,每碗茶來,二公總是一筷子兩塊三塊,獨於端碗肉圓子來,二公用筷子,反一個圓子,夾成兩半個,我心想:二公這下,怎麼這樣斯文了。哪知他把半個圓子,搭在一個盤圓子上麵,夾起來,一口吃了。”我聽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樸訥,現在口中和筆下,隨便都是詼諧語,自然有種種關係,才造成這樣的,建侯老師,也是造成之一。我作文章,很用心,得了題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個題,往往起兩三次稿,稿子改得稀濫。而今寫報章雜誌文字,卻莫得那麼費力了,讀我文章的人,有說我天資高,其實是磨練出來的,天資並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筆,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給他騰去繳。次年,甲午,五兄輟讀務農,七弟同我在茂源井再讀一年。
甲午年,我住羅大老師家,把鳳洲綱鑒借來看,同學王天衡見了,也買一部來看,建侯老師看見,責之曰:“你怎麼也看此書,李世銓這個娃娃,是養病的,才準他看,此等書,須入了學,方能看,我若不說,別人知道,還說我是外行。”此話真是奇極了,於此可見當時風氣。
王天衡的父親,是井灶上的掌櫃,甚喜歡讀書,期望其子甚殷,訓責很嚴。一往學堂裏來,我等在天衡房中耍,他父親見著很客氣,我等要走,天衡悄悄說:“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罵。”及我等一轉背,其父即罵道:“你個雜種……”天衡常對我說:“我寧去見一次官,不肯見我父親。”後隔多年,我遇著天衡問道:“你們老太爺的脾氣,好點莫有?”他說道:“也莫有什麼,不過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後,照例要做一壇法事罷了。”後來天衡卒無所成。由此可見:我父對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與力學》,曾說:“秦政苛虐,群盜蜂起,文景寬大,民風反渾樸起來,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這是我從經驗上得來的,然則父兄對於子弟,竟可不管嗎?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隨時都放在書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師率眾學生,往鳳凰壩某家,行三獻禮,老師同眾學生,在茶館內吃茶,我一人在橋頭上獨步徘徊,回頭見老師同眾人望著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館,悄悄問華上林,“老師笑我何事?”答曰:“老師說你很儒雅,將來一定會入學。”我當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聽了不勝驚異。
晚上行三獻禮,照例應講書,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師,登台講《孝哉閔子騫》一章,把閔子的事講完,跟著說道:“後數百年而有李密者……”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賈合傳的文法,我站在台下聽講,老師講至此處,目注於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方法,眾學生中,隻有你才懂得。”此事我當日印象很深,老師形態,至今宛然在目,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種鼓勵。
建侯老師的文章,注重才氣,選些周犢山,及《江漢炳靈集》的八股,與我讀。一日,我對羅大老師道:“我在讀江漢炳靈。”他說:“這些文章,小試時代,不可讀,讀了花心,做起文章,就要打野戰。”於此又可見當時風氣。我又說:“我現在買有部書經體注。自己翻看,惟有禹貢水道,真不好懂。”他說道:“你當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須看禹貢錐指。”禹貢錐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過,可見也不孤陋。我訂古姓女,未過門即死,羅大老師有意把他的女放與我,我五兄很讚成,說他家藏書很多,為此可多看些書,不知何故我父不願意。羅大老師之弟羅二老師,號德明,學問比他更好,二老師吃鴉片煙,睡在煙盤子側邊,學生背四書五經,錯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書朱注,錯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時考試,四書題,要遵朱注,童生進場,片紙不準夾帶,隻好讀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讀,夜間講詩經,點一盞油燈,命學生照著書,他在暗處坐起講,口誦朱注,說道:“你們看書上,是不是這樣?”學生看之,也莫有錯,可見他是用過苦功的。壬辰年,我家關老師因病耽擱一個月,我父請羅二老師代教,我們要讀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寫一篇出來,熟讀了,又默寫一篇,試帖詩亦然。其時已五六十歲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幹八股,有若幹試帖詩,而他弟兄二人,連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會著即談書。
我在茂源井共讀了兩年,甲午年某月,學堂中忽紛傳有鬼,某生某生,聽見走得響,夥房也看見。建侯老師得知,說道:“你們這些娃娃,真是亂說,哪裏會有鬼。”因此眾人心定,鬼也不見了。年終解館,前一夕,師徒聚談,建侯老師說:“這個地方,很不清淨,硬是有鬼,有一夜,響起來,我還喊,‘七爺!七爺!’我口雖說無鬼,心中也很怕。”其時我正讀鳳洲綱鑒,心想:苻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石圍棋別墅,坦然若無事者,也不過等於建侯老師之口說無鬼。於此深悟矯情鎮物之理。後來我出來辦事,往往學建侯老師之口說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