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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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住的小區,是麻城比較老的一個小區,裏麵除了孩子大部分是老人。他們每天早上就坐在那兒,下棋,聊天,有時候還吵吵架。他們放棋的地方是一棵被砍了身子的大榕樹,兩個老頭各搬一個馬紮,端一壺茶或者說燒酒,從早到晚不知疲憊地下著。  
    我住的地方隔音不好,我經常在他們的吵鬧聲中突然醒來。我在他們的吵鬧中了解到他們是磕了頭的幹兄弟,那個瘦一點的老頭是哥,那個胖一點的老頭是弟。哥哥的聲音嘶啞,弟弟的聲音洪亮,而且爭論的問題大部分是和棋子無關的。  
    有一次,我路過他們身邊的時候,聽到他們在爭論一個當代的有名學者,這個學者因為出了幾本論文集就一下子紅了起來,從而放棄了自己待了快半輩子的研究室,像走紅的影星一樣從南到北地去演講自己的成就。那個瘦老頭罵這個學者是文盲,寫的東西狗屁不是。那個胖老頭喜歡學者的東西,覺得瘦老頭過於偏激過於主觀。他也顧不得走棋了,指手畫腳站在瘦老頭的身邊,拚著命地想把自己的想法與思想灌輸給瘦老頭。  
    我看著他們倆吵架感覺很有意思,他們倆從喜歡不喜歡學者的問題一直爭論到他們年輕的時候,瘦老頭說某一年胖老頭喝醉了酒,他就扛著胖老頭爬單位的鐵門。因為胖老頭太重了,瘦老頭好不容易爬上去卻不敢下來,因為他找不到可以把胖老頭安全著陸的好辦法,就硬在鐵門上掛了一個多小時。  
    胖老頭說我記著哩,那天你肩膀被鐵門掛花了。  
    瘦老頭說沒有意思。  
    胖老頭說老提什麼事也沒有意思。  
    瘦老頭說不提你早就忘了。  
    胖老頭說我沒有忘,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們倆吵架的樣子總讓我傷感,我不知道自己老了之後是不是也會有人跟我吵架,還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敬老院裏。他們倆吵架的時候我站在旁邊一聲不響地看著,等到他們吵夠了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的羨慕說了出來。那兩個老頭被我的心裏話感動得不知所措,他們用力地握著對方的手說這是真的,小夥子,你的話真的是太對了。因為你的這句話,我們請你去喝兩盅北京二鍋頭吧。  
    我發現麻城的男人都喜歡喝二鍋頭,喝那種小瓶子裝的北京二鍋頭。他們吃飯的時候每個人麵前都放兩到三瓶,也不用酒杯,擰開蓋子就喝了下去。  
    在那個冬日的晚上,我跟著兩個下棋的老頭來到了一家小酒館裏。這家酒館的裝修風格和我們在古裝電影中看到的酒館一樣,門口是幾個大大的酒缸,一麵白地黑字的酒字旗幟在寒風中招搖。門口的小二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穿了粗布大褂,肩膀上搭著一條白色的毛巾。  
    我們三個盤著腿坐在酒店的草墊子上,點了燒雞和燉菜,要了幾瓶二鍋頭,就開始喝了起來。麻城人喝酒一定要劃拳,兩個老頭像吵架一樣五五六六地叫著。而我不管他們如何鼓動,嗓子裏像塞了一團棉花,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在喝酒的過程中,這兩個可愛的老頭像所有的人一樣對我充滿了好奇與窺視的欲望。他們一遍一遍地問我從哪兒來,為什麼要來麻城,結婚了沒有,為什麼不結婚。  
    我隻好按照自己早就編好的謊言又重複了一遍。好在我現在已經適應了我編造的那些謊言,有時候我自己都被自己的謊言給感動了。  
    那你為什麼要來麻城呢?看來胖老頭有一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女朋友跟別人跑了,自己就跑到麻城來散散心。我極力地讓自己裝出悲傷的樣子。  
    那是為什麼呢?你女朋友不愛你了?胖老頭不管瘦老頭的抗議,一本正經地追問起我的故事來。我有些狼狽地說算了,大伯,一提這事我就傷心哪,我們還是不要提了吧,喝酒。  
    胖老頭說傷啥子心咯,男子漢大豆腐的,大伯隻是想關心一下你嘛。想不想找一個麻城的女孩子?我告訴你,麻城的女孩子雖然不如周城的女孩子漂亮,但麻城的女孩子顧家,善良,伺候起男人來沒什麼話可說的。不信,你問問老古,他現在可後悔找了周城的女人了。胖老頭打了一把沉默的瘦老頭。  
    我不知道。瘦老頭硬邦邦地把胖老頭的笑臉給頂了回來。  
    胖老頭瞪大眼睛說老古你今天吃槍子了?我們也就是隨便聊聊啊,你急什麼啊?小夥子,這個老頭子今天犯了毛病,我們倆不管他了。你給大伯說說想找一個什麼樣的老婆?  
    胖老頭眯著不懷好意的眼睛,衝我舉起杯,話卻衝著同伴說,小夥子長得好,又做研究工作,老古啊,你家不是還有一個小女兒沒有婆家嗎?我看我就做了這個媒算了。  
    瘦老頭說你家不是也有一個女兒嗎?我看你近水樓台才好,考慮我家姑娘做什麼?  
    胖老頭說你家的姑娘不就是和我家的一樣嗎?  
    我突然有點反感這兩個老頭了,我隻想坐在這兒與他們喝喝酒,吹吹牛,而不是像他們現在這樣,再二再三地盯著我的隱私不放,還裝出好心的樣子給我介紹女人。  
    我惡聲惡氣地說用不著,我自己找得到。  
    瘦老頭竟然笑了,他夾起一塊紅燒肉塞到胖老頭的嘴裏說,吃吧吃吧,好東西也塞不住你的嘴。小夥子,你要在麻城待下去嗎?  
    我要在這兒待下去嗎?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大半年的時間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已經從不習慣麻城而漸漸變得習慣。我們小區裏的花花草草,我們小區裏的老頭老太太,還有那些帶著麻城印記的物品,都隨著我在這兒的日子而變得清晰、透明起來。  
    從我住的地方到蔬菜批發市場隻有兩站的路程,從我家拐上去一點就是一所學校,然後沿著學校走上去,就到了麻城比較有名的公園。我經常看到小區裏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拎著折疊馬紮,耳朵裏塞著收音機的耳機,一邊哼哼一邊到公園裏曬太陽。我還看到小區裏的女人們,她們三三兩兩地托著沒有織完的毛衣,口袋裏揣著一球毛線,她們一邊走路一邊織上幾針。我還能看到一些男女,他們在夜晚到來的時候,就摟腰拖手地從這兒走過去,他們一邊走一邊發出幸福的笑聲。  
    我好久不去看老頭下棋了,也好久沒有下去走動了。因為我發現了我有一麵窗子,下麵是一條青石板路,那鋪著青石板的小路上走滿了各種各樣的人。我沒事的時候就趴在窗子邊上,把手抄在棉襖裏,看小路上,看從那兒走過去或者走過來的人們。  
    有一次,我看到了那對下棋的老頭,他們一前一後地在我的視線裏出現,胖老頭走得很急,瘦老頭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後來我的視線裏又出現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著。她走了一會兒就停在了某一個地方,兩隻手蒙住眼睛哭了起來。  
    我有些累了,而且好的心情也被這個女人給搞壞了。正想離開窗子的時候,就看到又走來了一個男人,他站在了女人的麵前激動地說著什麼,後來他就開始伸手拉扯她。  
    那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布娃娃,像吊死鬼一樣在我的眼睛裏搖晃。我看到那個布娃娃已經很破了,左手和右邊的腳已經被水洗得發白了,胸前的那個小鈴鐺被風吹得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音。我起初看到它的時候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誰家的孩子吊到了陽台上,後來我推開窗子才發現是一個破爛的布娃娃。  
    我不知道這個布娃娃是不是那個女孩子的,雖然她已經過了玩布娃娃的年齡了。那個布娃娃和三歲多的孩子一般高大,那小手和小腿讓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我的兒子。我習慣每天晚上都要看看那個吊在窗子外的布娃娃,我也習慣了讓自己一邊看布娃娃一邊想象兒子的模樣兒。  
    我的錢包裏有一張我兒子五歲時的照片,他坐在我家的地毯上,手裏拿著一支玩具槍,右眼眯著,左腿跪著,胖乎乎的小手摳動扳機,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鏡頭。  
    那個時候的他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身上的衣服全是從國外帶回來的,那種醜寶寶牌的一套服裝是麻城人一個月的平均收入。  
    現在的兒子長高了吧?他過得幸福嗎?不知道妻子是不是還會給他買醜寶寶牌的衣服。還有他會不會恨我?會不會想到我呢?  
    我坐在那兒想兒子,我很想很想給他打個電話,很想很想聽聽他的聲音。可是我不敢,我記得我剛出來的時候打過一次電話,但我的兒子已經忘記了我的聲音。話筒裏麵一個稚嫩的聲音問我找誰,後來那個聲音就尖叫起來媽媽媽媽,他說他是爸爸。  
    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已經死了!我的耳朵被這一句冰冷的怨恨的回答所擊倒,手一軟,電話就摔到了地上。  
    廚房裏還有幾瓶啤酒。我擰了好幾圈,啤酒瓶蓋子仍然緊緊地扣在那兒,我心裏一急,兩隻手一用力啤酒瓶子就在我的兩掌之間碎開了。隨著清香的酒味還有迸出來的鮮血。  
    那些血跟在我後麵,從陽台到廚房,後來又跟到了臥室裏。我感覺不到痛,雖然兩隻手血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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