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月神，掌管人世間的姻緣。
    但我討厭愛情，非常非常的討厭。
    為了糾正我的看法，玉帝貶我下凡，讓我在人世間明白真愛。
    我出生在清朝皇家，父親是當朝天子的第四個哥哥，我是他的十七格格。
    母親出生貧家，在眾妻妾的明爭暗奪中，她一直是弱者。常年的鬥爭使她疲倦，父王的不重視使她心灰意冷。
    我隨母親住在西院冷宮，她喚我離兒。
    記憶中的母親總愛淡淡微笑，疼惜地撫摸我的臉。
    她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卻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歸宿。
    在父王的眾多子嗣中，我一直是個異類。
    不哭，不笑，不吵，不鬧。除了自己的母親之外，我不與任何人說話。
    王府裏的人都討厭我，甚至是懼怕我。
    六歲時我見到了轅祺，他是個溫和帥氣的大男孩，有著陽光的笑容。
    他大我五歲，是我四哥。
    “一起去玩吧。”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站在樹下，笑著向我伸出手來。一陣風吹過，飛起一片紅花。
    我被他的微笑所蠱惑。
    我跟著轅祺來到空地，卻沒有加入其他人。
    一個高瘦結實的男孩非常不滿我用冰冷的目光看著他們嬉戲，強硬要把我拉過去。我二話不說一拳打中他的臉。
    我忘了我體內仍有法力，他被我打在地上呻吟不止。
    事情鬧得很大，被我打倒的人是最為受寵的十二皇子。
    父王一怒之下要將我處斬，轅祺阻止了他。
    “我會處理這件事。”他溫和的笑容中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最後，十二皇子決定不予以追究，但父王下令不允許我塌出冷宮半步。
    “你不會永遠在這裏的。”轅祺冷冷地說。
    我笑。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說出來的話我豈能當真？
    轅祺常來看我，給我講許多希奇古怪的事。我隻是靜靜地聽，於是他想盡辦法逗我開口。
    他是個聰明得稱得上是狡猾的人，我總是被他耍得團團轉。
    但我仍然鮮少說話。
    “你比我幸運。”
    母親微笑地撫摸我的頭。她已不再美麗，歲月奪去了她的容顏，她除了溫柔已一無所有。
    “轅祺會好好待你，我也可以安心。”
    她時常眺望遠方，等待父王的到來，然而她的等待隻是枉然。
    愛情一旦消失，即使花上千萬年也等不回來。
    我覺得幸福。我有一個溫柔的母親，一個疼愛我的哥哥，沒有愛情我也依然是如此幸福。
    我不需要愛情。
    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長大，到老，到死亡。
    父王不愛我。對他而言，我與一個陌生的路人沒有什麼區別。
    對我來說，他亦是個陌生的路人。
    我不在乎他，在這世上我隻在乎兩個人。
    然而，我對這個世界仍然沒有留戀。
    十三歲時我的法力開始成倍的喪失，身體也逐漸破敗。我變得容易生病，最嚴重的時候會連著昏迷好幾天，醒來時發現自己瘦得可怕。
    上天決定用死亡懲罰我的執迷不悟，但我不畏懼死亡。
    轅祺非常擔心我，一向鎮靜的他眼中竟有了害怕。
    他在害怕我的死亡。
    他用盡各種手段來醫治我的“怪病”，在那些大夫宣布束手無策時大發雷霆。
    我覺得有趣，笑著讓他別再做無謂的嚐試。
    “我不允許你離開我。”轅祺眼中有著無比的認真：“即使對手是死亡，我也要打敗它！”
    那一刻，我竟無法呼吸。
    母親比我先離開這個世界。
    她死得毫無預警，而且死不瞑目。
    她笑著對我說，不要懷疑愛情，它是真的存在。
    然後她從高高的樓台上跳了下去。
    她沒有一天不在等待，直到有一天終於等不下去。
    她下葬的那一天，父王竟然來了。
    “我是真的愛過她。”
    父王的眼中有著深深的悲傷。
    我冷笑：“是呀，我相信。”
    父王發現了我的敵意，他悲傷笑著撫摸我的頭。
    “玉離，不要因為我和你的母親而對愛情失去信心，我希望你幸福。”
    他的手竟如同母親的一樣溫暖。
    我驚慌地打掉他的手，惡狠狠地看著他。
    這個男人根本不可能愛我，他甚至曾想殺掉我！
    轅祺擋在我的前麵，袒護之意明顯之至。
    “父王，請原諒小離的無理。”
    父王靜靜看著我們，一語不發。
    許久，他緩緩轉身，仰望遠方。
    “好好照顧她。”
    然後他離開。
    我覺得他的背影蒼老無助。
    我的心覺得刺痛。
    母親死後，轅祺讓我搬去與他同住。
    “我說過，你不會永遠住在冷宮。”
    王府中的大小逐漸由他打理，父王已無心過問。
    轅祺對於藥劑的鑽研更加狂熱，而我的身體以更快的速度在破敗。
    “放棄吧，天意如此，你改變不了。”生與死對我沒有差別。
    “不！”轅祺忽然緊緊抱住我，嚇了我一大跳。
    “轅祺……你弄痛我了……”
    “不要死，我不希望你死。”轅祺的聲音有著痛苦。
    “你不明白，”我安慰他：“這是注定好的，誰都無法改變。”
    “那你自己呢？”轅祺定定看著我：“你舍得離開我嗎？你對我沒有一丁點的留戀嗎？”
    我無語。
    “回答我。”
    “沒有。”我緩緩道：“一點也沒有。”
    十五歲的玉離格格出落得亭亭玉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我的美麗令人讚歎，我的冷漠引來許多征服欲強盛的男子。
    轅祺對打發前來求親之人的熱忱遠遠超過了對他自己愛情的關心程度。
    他已二十歲，有錢有權，麵容俊秀，為人溫和，眾女子對他芳心暗許，他卻執意不肯婚娶。
    “有小離就好了啊。”他溫和地笑。
    直到有一天，轅祺破天荒讓他以外的男子出現在我麵前。
    這個男子有著與轅祺不一樣的俊朗，他的笑容帶著邪氣，高瘦結實的身體散發著強烈的占有欲。
    他壞壞笑著自我介紹：“我是星烈，十年前被你一拳打倒在地的人。
    轅祺這才告訴我，當年我那一拳造就了他與十二皇子深厚的友誼。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有一種感覺叫做昏倒。
    當我還在考慮是裝傻或是溜走的時候，星烈已不由分說塞給我一套男裝命我馬上換上。
    他的霸氣一如當年。
    轅祺對我的求助視而不見。
    我隻好換上男裝，無奈地被兩個淘氣的大男孩拉出去逛街。
    我見到了許多轅祺向我描述過的有趣事物，都是不可能在王府中出現的。這使我相信轅祺小時候就很喜歡偷跑出府。
    看星烈輕車熟路地到處玩，八成和轅祺是一丘之貉。
    我突然羨慕起他們的快樂。
    玩累了，星烈租船讓我們遊湖。
    夜漸漸降臨，人變得多起來。轅祺說今晚有廟會。
    看見岸上熱鬧非凡，我執意要下船去玩。
    轅祺寵溺地拍拍我的頭，囑咐我跟緊他們，千萬不要走散。
    結果我果然走散了。
    急急忙忙找人，身體卻不聽使喚起來。一個暈眩，我倒在旁人懷裏。
    接住我的是個麵相猥瑣的男子，他認出我是女子，不出所料，他出言輕薄，動手動腳。
    這中情況在我當月神時見得太多。歎了一口氣，我準備施法教訓他。
    法術尚未施展開來，男子居然自動飛了出去。錯愕中我看見眼神冰冷的轅祺以及滿臉怒容的星烈。
    男子被教訓得很慘，他停止被虐待是因為我暈了過去。
    這一次我足足昏迷了十四天，轅祺想方設法喂我咽下食物，醒來時我看見自己立即聯想到了木柴。
    然後是出奇的好胃口。轅祺總是看見我不停地吃東西，這使他大為寬心。
    這件事使轅祺下定決心不再讓我出府，而是讓外麵的人進府來。
    星烈來看了我兩次，深邃的眸子帶著歉意與憐惜。
    在我快痊愈時，父王的一個侍妾突然瘋了。
    她把自己的手腕割得支離破碎，尖叫著跳進井裏。
    屍體打撈上來以後，我看見她絕美的容顏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她終於從痛苦的等待中解脫了。
    這件事帶給我的打擊很大。我一直在發燒，夢裏不斷看見母親在哭泣中等待，直到死亡帶走她。
    愛，我相信有愛，相信父王最初曾對母親有著深深的眷戀，相信母親也如同其他少女一樣有過甜蜜幸福的時光。
    他們曾經相愛，曾經。
    天荒地老隻是個夢想。
    愛情根本就不可靠。
    轅祺將死去侍妾的屍體丟到了亂葬崗，並將其家屬各安了罪名折磨致死。
    當我聽到轅祺的殘忍時心理非常的害怕。
    轅祺一如既往對我微笑，用各種辦法引我說話，弄來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送給我。
    夜裏，轅祺擁我入睡，我在他的懷抱裏不安地發抖。
    轅祺忽然抱緊我：“小離，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你。”
    我的心跳，幾乎要停止。
    愛情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能使一切的不可能變成可能。
    不相信愛的玉離對愛情有了期盼。
    誓言隻愛玉離的轅祺，卻愛上了別人。
    第一次見到雲遙公主時我就為她的絕世容顏所折服。她是個心機深沉的女子，並且深愛著轅祺，所以她嫉恨我的存在。
    她冷冷看我，故意借機撞我，當眾使我難堪。而轅祺，這個守護了我十年的男子，隻是無奈地看著她苦笑。
    我恨她！她比我漂亮，有著我所沒有的生命力，而且即將奪走我最重要的人。
    星烈不喜歡雲遙，盡管他們是兄妹。
    他小心不讓雲遙接近我，露骨地向轅祺說明自己的不悅。
    轅祺並不理會星烈的抱怨，他溫和的笑容所守護之人不再是我。
    我搬回冷宮，拒見任何人，心裏卻期盼著轅祺來看我。
    日複一日。
    然而轅祺沒有來。
    我忽然恐懼，因為我走上了與母親相同的路。
    等，等，等，除了等，依然隻是等。
    愛情一旦消失，就再也等不回來。
    我終於相信，轅祺已不再愛我。
    而我，絕不要像我的母親那樣，付出了一生，換來的隻是在絕望中等待死亡。
    刺繡，彈琴，歌舞，詩畫，所有能拿來打發時間的我全做了。讓自己變得忙碌，是為了忘掉心中那個人。
    十六歲時我的發色開始變淡，隱隱有著月光般的銀色。這是死亡的象征，我等不到長大了。
    原以為自己會驚慌失措地尖叫，但我沒有。
    我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所以不會懼怕死亡。
    轅祺終於來看我。
    隔著紗帳，他遠遠對我說：“小離，十二皇子下旨娶你。”
    我不住的發抖，這才發現自己並不如想象中的灑脫。我依然在等待著他，在我的生命快要結束時，我等來這樣一個結果。
    我盡量使自己平靜，聲音卻仍有一絲的顫抖。
    我說：“我聽到了，你可以滾了。”
    轅祺忽然輕輕歎息：“小離，我希望你幸福。”
    “我叫你滾。”
    轅祺僵在那裏，也許他從沒想過我會對他如此決絕。
    那是因為，我從沒想過他會對我如此決絕。
    沒有人問過我，我想要的幸福是什麼。
    第二天我進宮去找星烈，希望他能退婚。
    經過禦花園時雲遙攔住了我，傾城的笑容像罌粟般在她臉上綻開。
    他說：“玉離，沒有人能從我手中搶走任何東西，你也不能。”
    她說：“你的婚姻，甚至是命運，都注定由我操縱。”
    她說：“轅祺已不再愛你。”
    愛情根本就不長久。
    等我回過神來，雲遙已被我的法術震得很遠。
    她倒在地上，指著我大喊妖怪。
    人群蜂擁而至。
    混亂中，我看見一臉訝異的星烈。
    還有盛怒中的轅祺。
    腦袋裏有無數個聲音在轟轟作響，我無法思考。
    一縷頭發滑下來，我看見月光般清亮的純銀色。
    死亡。
    我終於迎來了死亡。
    “轅祺，不要離開我。”我聽見自己破碎顫抖的聲音：“你不要離開我，我願意為你留下，我——”
    “小離，”轅祺淡淡打斷我，聲音疲憊而堅定：“對不起。”
    對不起。
    這就是嚐試相信愛情的結果——對不起。短短三個字，用來終結我的一生。
    我為月神數千年，早已看透人世情薄，明知愛情華麗卻短暫，我卻仍忍不住要相信，忍不住要期待，忍不住要幻想。
    隻因，我愛上他。
    然而他對我，隻有對不起。
    我大笑，然後失去意識。
    轅祺曾經愛過我，曾經。
    天荒地老隻是夢想。
    如果有來世，我仍然不需要愛情。
    愛，隻會讓我痛苦。
  
    模糊轉醒來，聽見許多人在我耳邊說話。
    積勞成疾……病根深種……心力交淬……回天乏力……
    還有星烈的憤怒的狂吼。“什麼叫沒救了，什麼叫回天乏力，堂堂禦醫，連病都治不好，我大清還要你有什麼用！”
    我沒有睜眼，任憑身邊的人為我操勞奔走。
    唇邊，緩緩浮起微笑。
    我沒有死，但是時日無多。
    生無可戀，我決定等死。
    五王府是回不去了，我也不願再回去，星烈安排我住在他的行宮。那裏人少偏僻，是個隱居的好去處。
    也是等死的好去處。
    煙花燦爛，衝上雲霄，迅速爆炸，變成片片流星飛散下落。
    今晚，是除夕夜。
    所有人都去了乾清宮，鞭炮聲，小格格小阿哥的笑鬧，妃子公主的彈唱，皇子們的叫好，時時暴出。
    沒有人注意到我就站在大殿之外。
    雪靜靜在下。
    一片，兩片，無聲無息落下，落在我身上，轉瞬消失不見。
    花朵早已枯萎，樹木隻剩枯枝，雖是新年賀喜，在我眼中隻有倉夷。
    轅祺和雲遙被皇上指婚，則日就要成婚。
    大殿中有一半的人是在向他們道喜。
    如此的熱鬧歡騰，全然與我無關。
    感覺得到的，隻有冰冷。
    “小丫頭，站在雪地裏不冷嗎？”輕柔溫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回頭，看見一個人。
    漫天飛雪之中，這人一身紅衣，如張揚的火焰。他笑容溫暖，眼睛明亮，直直向我走來。
    心在顫動，呼吸在顫動，身體在顫動，我的全身都在顫動。
    “星烈！”我大叫一聲迎上去。
    “看吧看吧，果然凍著了吧。”星烈寵溺疼惜地抱緊我。“快些回去，快些回去就不冷了。”
    他抱著我回他的行宮。
    我一動不動任他抱，身體仍在劇烈顫抖。
    不是這樣的。
    我不是因為冷才發抖的。
    我是……因為……寂寞……
    我在等待，等待人發現我，安慰我，抱緊我，我一直在這裏等待著。
    期待，恐懼，顫抖。
    直到他出現。
    原來即使像我這樣即將死去的人，也依然對愛有期待。
    明明不相信，被傷害，卻依然如此期待。
    無論愛情有多殘忍，仍讓人不顧一切為它執著。
    隻因為愛，是如此溫暖。
    冬去春來，桃花漸開，轉眼我在星烈的行宮住了三個月。
    轅祺一次都不曾來看我。
    但是他的事情總是會傳到我的耳朵裏。
    據說，婚期將近，突厥來犯，轅祺不得不隨軍出征。作為軍師，他向來出色。
    領兵的是星烈，皇子親征，軍心大振。令我意外的是雲遙公主居然也跟著上了戰場。
    突厥未定，震驚朝野的消息傳來：雲遙公主是突厥奸細！在被人揭穿身份逃走的時候，轅祺被她重傷。
    同期，星烈被突厥人重創，生死難測。
    我分不清楚心中的恐懼是因為轅祺還是星烈。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我不想在這裏靜靜等待，我要去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