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別和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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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元敬在禦書房的門口停下。
汪均匆匆從後麵走來,低聲到:“皇上正等著你呢。”
兩人一起走了進去。
皇帝正埋首在一堆厚厚的奏折裏,這時抬起頭來,揉了揉眉心,疲憊不堪地道:“孟卿家,你說這事情怎麼辦?”
孟元敬接過兩份奏折,一份是聖宮的赤巴總管所奏,奏折內容十分強硬,聖宮上下一致認為現任“博克多”是被人誣陷,其間大有蹊蹺,要求朝廷深入調查,聖宮上下還是一致擁戴現任“博克多”。而另一封則是奘汗赤拉汗教,說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博克多”人選,要求朝廷做出裁決。
兩份奏折的內容都是為了同一件事情,各自的目的卻完全相反,依聖宮如此強硬的態度來看,隻怕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亂。
汪均疑惑道:“朱渝的奏折上麵說得清清楚楚,確實在現任博克多的密室裏發現了一名女子,而博克多本人也親口承認了,那名女子也被處決,聖宮為什麼會覺得他是被誣陷的?”
孟元敬沒有回答,他深知肯定是朱渝使了什麼手段陷害了拓桑,他雖然對拓桑十分厭惡,但是想到拓桑最終落得這般身敗名裂,而君玉估計還不知道此事,又隱隱覺得心裏有點不安。
“孟大人,你怎麼看?”
他抬起頭,發現皇帝用很奇怪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他知道,皇帝早已對君玉的身份大起疑心,雖然清楚拓桑被陷害,卻怎敢說出真相將君玉牽扯進去?隻得強自道:“既然證據確鑿,臣看也沒有什麼好懷疑的。”
皇帝道:“但是,赤巴的奏折言之鑿鑿,而且有聖宮戒律院的最老的長老擔保博克多絕無犯戒,千百年來,他們自有法子辨別教中的不肖之徒,如今敢這樣上奏,自然有相當把握,如果朝廷不予理會,完全駁回,隻怕難以服眾。”
他盯著孟元敬:“朕倒是有幾分相信那博克多看上的不可能是當地那個被處決的女子,他寫的情詩都是用漢語寫的,又怎會給當地的土著女子?隻怕那女子連字都不認識,他寫那勞什子情詩豈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孟大人,你認為呢?”
“臣愚昧,實在不敢枉自揣測。”
“孟大人過謙了,據報,君元帥至今尚未返回鳳凰城,孟大人,你是君玉最要好的朋友,這幾個月可有他的消息?”
孟元敬心裏一震,依舊麵不改色:“君玉戎馬生涯多年,從未好好休息過,趁著假期隻怕是遊山玩水去了。這些日子,臣也沒有她的絲毫音訊。”
皇帝冷笑一聲:“君元帥千方百計辭官要離開京城,也罷,他總算沒有出現在聖宮,想來,也許這博克多倒真與他無關。”
汪均道:“拉汗教的奏折怎生處理?”
皇帝沉思了一下:“拉汗教如今組織了一支強大的軍隊,如果此次朝廷不能稱他們的意,隻怕他們立刻全體投向赤金族。如今之計,最好是依他們另立‘博克多’。但是,現任博克多不死,要再立博克多隻怕困難重重。而隻要他一死,拉汗教一方固然可以另推人選,即使聖宮不同意,也便於另尋人選……”
皇帝道:“看來,最好是立刻處死那博克多……”
汪均道:“現在聖宮上下一片憤慨,怎能公然處死博克多?”
皇帝道:“如今之計,那博克多無論如何不能死在朱渝和張瑤星押解的途中,否則,聖宮立刻會站到朝廷的對立麵。隻好另想辦法解決這件事情。你二人意下如何?”
“皇上英明。”
“孟大人,現在,該是你出馬的時候了!”
“皇上,據傳博克多武功蓋世,臣恐怕能力不足以……”
皇帝打斷了他的話:“朕聽得你和君玉二人雙劍合璧,天下無敵,要不要朕召回君玉協助於你?”
孟元敬心裏一沉,隻得道:“不用,臣會自己想辦法。”
走出宮門,天色已晚。春日的風吹在麵上,江南早已春暖花開,一派鶯歌燕舞。
孟元敬徑直回到尚書府,孟母一見他,立刻喜滋滋地道:“元敬,今日,我親自見過王大人的千金了,那模樣人品真是……”
孟元敬也無暇細聽,隻道:“娘,我有點事情,這些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可以了。”
孟母見兒子匆忙的樣子,知道他公事繁忙,便道:“好,我做主就我做主了。婚姻大事,原本也該父母做主的。”
孟元敬在書房裏坐了一會兒,忽報汪均來訪。
他有點意外,立刻將汪均請進了書房。
兩人坐下,寒暄了幾句。汪均道:“元敬,我們是老朋友了,也不轉彎抹角,有一件事情,我很久就想問你了,卻一直藏在心裏不好開口……”
“什麼事情?”
“君玉到底是男是女?”
孟元敬沒有開口,他雖然早已確知君玉的身份,但是,君玉自己從來沒有親口承認過自己的身份,在她本人沒有親自承認之前,他怎能對外人代她承認?
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道:“莫非汪兄也有所懷疑?”
汪均道:“實不相瞞,我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君玉。我從未懷疑過他。但是,皇上對君玉的猜疑越來越深……”
孟元敬點點頭,現在皇帝要半路處決拓桑,自然是基於政治上的考慮,但是,如果君玉得到消息,絕不會袖手旁觀。她一旦出麵,皇帝就會清楚事情的真相,到那個時候,拓桑自然死不足惜,隻怕君玉也有極大的危險。
“君玉究竟在何處?”
孟元敬苦笑道:“我也很久沒有她的音訊了。”
他暗思,君玉既沒回鳳凰寨,又沒出現在聖宮,到底會到哪裏去呢?押解拓桑進京的事情,是第一等的機密大事,隻怕她一時半刻也難以得到消息。現在,他唯有祈禱她最好永遠也不知道此事,永遠也別跌入那樣的險境。
朱渝一路策馬狂奔,跑出百餘裏,才停下馬來。沿途有張瑤星留下的特殊記號,可是,記號到此卻一下中斷,看來,明顯是中途發生變故,一行人並未到達渝州府。
前麵是一條分叉路口,他細細查看了周圍淩亂的印跡和一些血痕,立刻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追去。
又追出百餘裏,沿途果然又有了張瑤星留下的標記,此時,已是傍晚十分,他沿著標記來到郊外一間荒廢已久的破廟。
剛一來到廟門,他已覺出一種戒備氣氛,輕扣了三下,這是千機門慣用的一種特殊聯絡手法,他也是這次帶領千機門到聖宮抓拓桑才學會的。立刻,張瑤星開了廟門,低聲道:“朱大人,我們已經被盯上了……”
張瑤星一臂受了刀傷,而千機門隨行的十幾人已經折損過半,隻剩下五人。那名貼身僧人也不在了。
“是何方勢力?”
“看樣子,聖宮想強行劫回‘博克多’……”
夏奧拖了鐵棒,大步走了過來:“你這廝鳥又胡說,那撥賊子根本不是聖宮之人,正是你等合謀了千方百計害我博克多,又還裝模作樣一番……”
他身材十分高大,袍子上大幅血跡,這破廟又陰森森的,幾乎要頂到房頂,憤怒之下,拖了鐵棒立刻就要向張瑤星揮去,震得屋頂上的灰塵直往下掉。
旁邊亂草堆裏坐著,一直閉眼不語的拓桑低聲道:“住手!”
夏奧狠狠瞪了張瑤星和朱渝二人,拖了鐵棒退了回去。
朱渝揮揮手:“兩人出去找點吃的東西,小心行動,其他人退到外麵戒備。”
夏奧看了看拓桑,拓桑點了點頭,他也隨眾人一起走了出去。
拓桑依舊坐在原地,閉目念經,一動也不動。
朱渝盯著他半晌,笑道:“拓桑,你果不愧是博克多,心愛的女人死去也可以眉頭不皺一下。”
拓桑緩緩睜開眼來,雙目精光四射:“憑你就能害得了她?”
“你也太小看朱某了。”
“我不是小看你,而是相信君玉。你雖然手段歹毒,可是本領不如她,才智不如她,她也絕不會為你花言巧語所惑!”
朱渝大笑起來:“朱某恨的人怎會容她活在這世界上?現在,君玉已死,你的死活已與我無幹……”
拓桑帶著手鐐的雙手緩緩抬了起來。他知道朱渝是滿腹怨恨地趕去蜀中的,也見識過朱渝處死央金的手段,口裏說不相信,可是朱渝的笑聲卻如尖刺刺進心裏,光是聽了“君玉已死”這幾個字,已令他幾欲發狂。
朱渝第一次見到拓桑幾乎發狂的樣子,益發得意地狂笑起來,他的內傷尚未痊愈,又狂奔了大半日,這一笑之下,氣血上湧,不由噴出一口血來。
拓桑看他麵色慘白,受傷不輕的樣子,顯然是經過了一番搏鬥,心裏不由得更是惶恐,忽見到他眼中笑容全去後,那種全然無偽的深刻的悲傷之意。
拓桑修煉定心術已經大有成就,立刻分辨出,一個剛剛做了極大惡事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種眼神,他歎息一聲,又坐了回去,閉上了眼睛。
朱渝大怒:“拓桑,你這是什麼意思?”
拓桑依舊閉眼不語。
“君玉真是瞎了眼才會喜歡你這個連她的生死都毫不關心的禿驢!”
拓桑絲毫也不理會他的咆哮,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隻是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一個肯在雪崩的時刻隨她跳下去的人,怎會下得了手去害她?!”
朱渝像被人在心口插了一刀,頹然低下頭靠在破廟的牆壁上,像拓桑那樣閉著眼睛,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
天色已經完全黯了下來。夏奧和張瑤星等在破廟的外間各自歇息。
朱渝站直身子,走了過去,解開拓桑的手鐐。
本來,按照禮儀慣例,即使是廢黜的博克多,也應該以上賓之禮密送京城。當時,朱渝對拓桑痛恨已極,私自強行做主給他帶了手鐐,自然並不是怕他逃跑而是意在折辱於他,這也是使得聖宮上下更加不滿的原因之一。
朱渝剛解開鐐銬,忽然被拓桑一手抓住。他拍在自己胸口的那一掌本來已經傷得不輕,奔波狂笑之下,更是震得心口欲裂,現在被拓桑抓住,哪裏還動彈得了?
他怒道:“拓桑,你想做什麼?”
拓桑沒有理睬他,一掌抵在了他的背心,朱渝隻覺得背心升起一股暖氣,四肢百骸立刻舒暢無比。他一下明白了拓桑的意圖,更加勃然大怒,猛烈掙紮起來:“該死的禿驢,快放手……”
拓桑修煉定心術後,功力較以前更為精進,朱渝即使完好時刻也遠遠不是對手,此刻受傷之下又哪裏掙紮得了分毫?
拓桑見他掙紮得厲害,幹脆封了他的穴道,塞了一粒藥丸在他口裏,直到半個時辰的功夫,才拍開了他的穴道。
朱渝站起身來,他恨拓桑入骨,寧死也不願受他的恩惠,卻偏偏在此情此景下被拓桑強行運功療傷,心裏又恨又怒,一掌就向拓桑攻去:“該死的禿驢,你為何如此?”
拓桑閃身避開了這掌,盯著他:“你不擇手段行為卑鄙,自身並不值得拯救……”
朱渝也盯著他,冷笑一聲:“拓桑,莫非你以為我會愧疚陷害於你?不,我一點也不愧疚,你身在佛門卻六根不淨,你違反清規戒律在先,你完全是罪有應得。”
拓桑點了點頭,自己第一次的心跳早已觸犯了天條:“我是罪有應得,早該受到佛祖的懲罰,在這件事情上,除了無辜的央金,朱渝,你並沒做錯什麼。但是,你仍然不值得拯救,我並非聖人,之所以如此,隻是因為‘她’欠了你很大一份情,所以,我還給你!”
朱渝冷笑一聲:“拓桑,你不必惺惺作態。她並沒有欠我什麼情,縱使她欠我什麼情也輪不到你來償還……”
“她欠的情就是我欠的情!雪崩時刻你隨她跳下去,這份情義太重,所以我原諒你以前的一切作為,從此陌路相向,兩不相幹……”
“她欠的情就是我欠的情!”朱渝聽得這話,腦海裏嗡嗡作響,記起君玉和他從密室的秘道裏手牽手跑出去時那種花開一般的笑聲,那是她麵對自己或其他任何人時都不曾有過的溫存嫵媚。一瞬間,朱渝隻覺胸口堵塞,半句也反駁不得,剛剛被穩住的內傷似乎又在心口撕裂。
他看著拓桑,盡管拓桑身份被廢,幾成囚徒,可是當他說起“她欠的情就是我欠的情”這話時,神情卻是那般的幸福和理所當然。
更加心如刀割,朱渝道:“拓桑,你這副虛偽聖人的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多看一眼都令我覺得惡心……”他又得意地笑了起來,“好在此生此世,你再也見不到她一麵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痛快不已,你這禿驢……”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經罵君玉“你這聖人模樣令我十分討厭”,心裏疼痛,再也說不下去,轉了身望著外麵的夜色。
拓桑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連經也念不下去了。和朱渝羅嗦了一堆廢話,隻有這一句才是真的“此生此世你再也見不到她一麵了!”
“她現在一定還好吧!但願她永遠不知道這件事情,也永遠不要再陷入任何險境!”他心底長長地歎息一聲,窗外的夜幕已經完全籠罩了這座破廟。
在約定的一處地點,孟元敬剛進去,石虹妮立刻親自關上了房門,在她身後端坐的正是她的姐姐石嵐妮。
三人坐定,石嵐妮道:“哥,現在宮裏謠言滿天飛,都說君公子是女伴男裝。盡管皇上下令任何人不得談論,但是私下裏謠言是禁不住的,都說君公子怕身份暴露,所以才辭官歸隱,隻怕休假一年後再也不會回到朝中了。哥,你和君公子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孟元敬並不回答,卻問道:“嵐妮,是不是又有人為難你們姐妹了?”
石虹妮趕緊道:“這些日子以來,梅妃懷上了龍胎,現在皇後都要忌她三分。有消息說,她的父親正在活動,隻怕君公子不回來,他就要接替兵馬大元帥一職,到時,隻怕……”她想了想又道:“君公子兩度救了姐姐,他若在朝中,肯定會幫助我們姐妹的。”
梅妃出自世勳貴族之家,父親手握重兵,如果再生下兒子,又加上皇後,在這樣的雙重夾擊之下,盡管石嵐妮姐妹豔冠群芳,聖寵尚隆,隻怕也會朝不保夕。
如今,姐妹二人自是一般心思,希望君玉和表哥都在朝中,二人兵權赫赫,對於其他妃嬪自是一個很大的威懾。
石嵐妮道:“哥,你說君公子假期結束後,會不會返回朝中?”
孟元敬搖了搖頭:“隻怕,她不會再回來了。”
石嵐妮花容黯了一下:“哥,難道君公子真的是女子?”
“嵐妮,你們不用擔心,即使君玉不在,還有我和汪均在,誰也不敢欺負你們的。”
姐妹二人見表哥並不正麵回答,也追問不出什麼來,隻好作罷。
孟元敬和表妹一席談話後,心裏也覺得悶悶的,頂了一頭的豔陽回到家裏。
尚書府的花園裏,百花齊放,衣袂飄香。來來往往的女眷,將這片花園點綴得更是爭奇鬥豔。
這是孟母籌劃已久的一個花會,宴請了京城許多名門千金,尤其是媒人送上畫卷的那些她看好的“重點對象”,更是一個也沒有遺漏。
這些日子以來,她忙著為兒子的婚事奔走,盡管候選人中有不少自己覺得中意的,可是兒子卻一個也不肯多看一眼。
兒子雖然讓她做主,但是,她想到自己的弟弟正是因為婚姻不如意,二十幾年來一直鬱鬱寡歡,最後盛年之下無疾而終。正因為如此,她更非常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婚姻美滿。
她自己最中意的是王翰林的千金,也曾屢次向兒子提起,無奈兒子每次都是心不在焉。因此,她特意舉辦了這個花會,以賞花為名,讓兒子親自見見各家千金,希望能讓他自己挑一個中意的。
今天,來為她做參謀的,還有她的弟媳方格格。
方格格盡管隻在花園驚鴻一瞥露了一麵,卻立刻震懾了全場。這眾京城佳麗,原本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個個都自認美若天仙,可是,一見到這位中年婦人露麵,卻或多或少都有了自慚形穢之意。
但是,她隻露了一麵,立刻進了裏間。
孟母笑道:“格格,你若多來幾次,那些千金隻怕再不敢登尚書府的大門了。”
方格格卻無心玩笑,道:“大姐,我今天來是有事想問你。現在,宮裏盛傳元敬那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君玉是女伴男裝,你可知道此事?”
孟母大驚失色:“這是什麼話?我怎麼從來沒有聽元敬提起過?君玉若是女子,怎麼會做到兵馬大元帥?”
方格格冷笑一聲:“當年蘭茜思是何等聲勢,大姐你也是知道的,現在她的女兒若易釵而弁做到元帥,我看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孟母一時啞口無言,好一會兒才道:“不會吧?”
“大姐,我親眼見過君玉,想必你也見過。就算我容貌最盛之時隻怕也要遜她三分。她的父親君生我也見過,那已經是男子中的絕頂人物了,可君玉還勝她父親一籌,若是男子,怎生有這般相貌?”
孟母怔住,她也親眼見過君玉,當時的感覺除了震撼還是震撼,不由得道:“實不相瞞,格格,我第一眼見到君玉時,真以為是見到了神仙……”
她忽然想起兒子剛升任兵部尚書就不惜告長假跑到大西北軍營,隻說是要親自問君玉一件事情,若弄不清楚“隻怕終生難安”。她又記起君玉第一次到尚書府來的那天,兒子是何等的失魂落魄,如今細細想來,這哪裏是對朋友的態度?完全是對心儀的女子才會有的態度。
她越想越是驚訝,許久才籲出一口長氣:“難怪元敬總是拖延著不肯成家,我說要他趕快找個女主人替我分擔家務,他卻叫我找個能幹的管家……”
方格格道:“大姐,有一句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君玉若真為女子,隻怕對元敬也並無男女之情,否則,怎會一直堅持自己的男子身份?大姐不如趕緊為元敬定下親事,讓他早日娶妻成家,免得胡思亂想,最後受到傷害。”
孟母點了點頭,雖然不解弟媳為何如此,但讓兒子盡快娶妻生子的提議卻深合己意。
剛剛送別弟媳,孟母老遠就看到兒子回來,眾多佳麗的目光也一起看了過來。距離最近的一個女子,眉眼如煙,神情楚楚,看起來有點麵熟。
孟元敬站住,孟母笑著走了過來,低聲道:“元敬,那位就是王大人的千金,知書識禮,精於刺繡……”
孟元敬忽然想起,這個女子正是君玉從一堆畫像裏挑選出來的那個,便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那女子見到孟元敬的目光,麵上一紅,低了頭,轉過身,嬌羞不語地看著身邊的一朵花兒。
孟元敬道:“娘,我有事情跟您說。”
孟母見兒子行色匆匆,便吩咐了一眾丫鬟仆人好好伺候客人,隨了兒子來到裏間。
孟元敬道:“娘,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孟母訝然道:“你有公務在身,又要去哪裏?”
“正是因為公務,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
“那,你看到王大人的千金了,你覺得如何?你年齡也不小了,如果覺得合適,娘就要找個吉日下聘,先定下這門親事……”
“隨便,這事情娘做主就可以了。”
孟母見兒子似乎對王千金還算中意,自己也鬆下一口氣來,笑道:“那娘就做主了,我先在家準備好一切,等你完成公務回來後,就立刻下聘……”
孟元敬心不在焉地道:“到時再說吧。”
她本想立即追問一下兒子關於君玉的事情,但是想起方格格的話,便強忍著沒問,心裏早已定下主意,盡快為兒子解決終身大事。
※※※※※※※※※※※※※※※※※※※※※※※※※※※※※※
這是一間小小的整潔的旅店,打開窗子,初夏的晨風拂麵而來。
外麵,舒真真正在吩咐小二添上馬的料草和飲水,兩人即將上路,開始新的一天的行程。
她走進門,見君玉神情默然地站在窗戶邊,麵色十分蒼白。
“君玉,昨晚睡得不好麼?臉色怎麼這麼差?”
君玉強笑著搖搖頭,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舒姐姐,這幾天,我老是夢見拓桑,卻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她離開那天正是拓桑“出關”的前一天晚上。在此之前,拓桑已經缺席了換袍節出關,他該如何向教眾交代?如果稍有不慎,又會不會陷入險境?剛離開的那段時間,她還沒有怎麼擔心,但是,這幾天噩夢連連,心中的擔憂便不由得越來越加深了。
舒真真站在原地,這是她第一次在君玉麵上見到這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絕望的神情,雖然她早就知道君玉並非是表麵上看起來一般若無其事,但是,看到她這種神情,還是十分震撼。
舒真真遲疑了一下:“君玉,你要不要去看他一趟?”
君玉沉默著,好一會兒才淡淡地道:“舒姐姐,我再也沒有勇氣去了。我隻怕再見他一麵就不會有離開的決心了。那樣,我們兩個都會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她在心底慘笑,其實,很早以前,自己就渴望著跳進萬劫的深淵又或者是幹脆葬身在那樣的密室裏。可是,終究,他還是他,自己還是自己,就連跳下深淵的自毀也由不得二人選擇。
拓桑說“君玉,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情了,我一定要將你完全治好”——如今,自己縱使長命百歲,卻再也得不到他的絲毫音訊,就連夢中也看不清楚他的臉了,以後的漫漫歲月又怎麼熬得過來?
舒真真安慰她道:“拓桑身為博克多,常居深宮,有很多人保護,而且他自身又那般本領,怎麼會有什麼事情?”
君玉的臉色稍稍輕鬆了一點,笑道:“也許,我是杞人憂天了,舒姐姐,今天我們得加緊趕路了。”
心裏的淚水幾乎要湧出眼眶,她不敢讓舒真真看見,也不等舒真真回答,急忙轉身出去,牽了小帥,飛身上了馬背,跑出去好幾裏才勒馬停了下來。
身後,舒真真趕了上來,和她勒馬並肩,微笑道:“君玉,鳳凰寨的山水很美麗吧?我真期待啊。”
這一刻,君玉真是由衷的感謝舒真真的溫情,她怕自己難堪,就絕不追問,而是主動換了話題。於是,她也笑了:“是啊,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山水好風景好人也好,舒姐姐,你一定會喜歡的。”
拓桑和夏奧都是步行,朱渝、張瑤星等人騎馬也隻好慢吞吞的,行程並不快捷,這天,眾人方來到川陝交界處。
朱渝看看天色,已是黃昏十分,前麵是一片茂密的樹林,眾人即將穿越這座樹林。他深知川陝大盜的厲害,為防止出意外,立刻下令全力戒備。
由於前次遭受襲擊,千機門隻剩下了包括朱渝和張瑤星在內的七人。張瑤星看看拓桑,低聲道:“朱大人,這裏經常有土匪強盜出沒,我們不妨等天明再上路,若博克多有什麼閃失……”
朱渝笑道:“博克多會有什麼閃失?你們還是先擔心自己有什麼閃失吧!”
即使是上次遭到突襲時,張瑤星也從來不曾見過拓桑動手,也不知道朱渝此話的意思,卻不敢繼續追問,隻好立刻安排上路。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樹林裏一片陰森森的,正是夏季,草已經長得十分茂盛,馬一塌進去,行走都有些艱難。
千機門的那五名人員,座騎遠不如朱渝、張瑤星等人,行動更加艱難,而夏奧卻拖了鐵棒在前麵拔草開路。他們見“博克多”走在這樣的雜草叢生裏卻完全如履平地,身不染塵,一個個不由得又是稱奇又是佩服。
自上路以來,他們從來沒有擔心過拓桑會逃走,即使後來拓桑去了手鐐,他們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連日奔波下來,拓桑神情自若,他們一個個卻苦不堪言,又擔心時刻會出現的殺手,那些殺手不僅殺拓桑也不會放過他們,是以一個個驚恐不安,反倒自身如囚徒一般。
眾人剛剛走到林子深處,拓桑忽然平靜地道:“有十四人圍了上來,你們自己小心一點。”
朱渝勒馬,他也聽出有人圍攏,卻無法像拓桑一般說出數字。眾皆訝然,兵器緊緊地握在手中。馬已包裹蹄子,口含勒片,一陣老鴉的叫聲掠過,草叢一低,眾人才隱隱聽出一陣風聲,不一會兒,一行人圍了上來。朱渝在黑夜裏聽聲辯位,果然是十四人,不由得對拓桑暗自佩服。
一陣暗器破空的聲音,眾人早有防備,各自隱身。
黑暗中響起一聲低喝,一聲火器破空的聲音,周圍的荒草燃燒起來,樹林裏立刻亮如白晝,緊接著,刀槍劍戟四麵八方向眾人殺來。
由於拓桑和夏奧都換了便裝,一眾殺手一時之間也分不出誰是誰,立刻見人就殺。
所有的出手,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千機門的五人雖然也無不是一等一的好手,奈何敵眾我寡,左支右絀,很快已經倒下去三人。
朱渝提了“照膽”,劍光一寒,身邊一黑衣人立刻穿胸而過,倒在地上。眾黑衣人一愣,卻絲毫也不慌亂,立刻將主力向朱渝攻來。
身邊,張瑤星和剩餘的兩名千機門衛士已經完全陷入險境,隻有夏奧拖了鐵棒,舞得虎虎生風,一時之間也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一個黑衣人一刀向張瑤星背心砍去,張瑤星避之不及,眼看就要喪生刀下,那黑衣人的刀鋒忽然一沉掉在了地上。
火把之下,他忽然發現擊沉自己刀鋒的隻是一棵小草,心裏大駭,不由得低呼一聲。一行黑衣人聽了他的低呼,混戰之中,也不由得一個個順了他的目光,往拓桑看去。
兩名黑衣人稍微分神,已被朱渝擊斃,其中又有人低呼一聲,背心被一片樹葉擊中,一時之間竟動彈不得。
隻是瞬間的功夫,這種低呼聲此起彼伏,幾乎所有黑衣人已經倒在地上,唯一一名正在和朱渝纏鬥的人,心內震駭,立刻就要落荒而逃,朱渝一劍刺下,結果了他的性命。
張瑤星舉了刀就向最近的一人攻去,拓桑低聲道:“住手。”
張瑤星不敢抗命,和另外二人扶起了三名受傷的同伴。拓桑看了一眼染血的茂密的草葉:“你們還不快走?”
剩餘的七八名生還者如或大赦,各自兵器也來不及收拾,立刻走得幹幹淨淨。
朱渝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走得幹幹淨淨,又看一眼尚在滴血的長劍,冷笑一聲:“好一個東郭先生,很快,那些毒蛇又會回來咬你的。不過,我很好奇的是,你今天為何肯出手了?”
他早從張瑤星口裏得知,上次他到寒景園“殺”君玉時,眾人被突襲,人手折損大半,拓桑也沒出手,隻是救了自己那名受傷的貼身侍從,將他遣回養傷。
拓桑平靜地道:“千機門的人等平素無惡不作卑鄙無恥,不救也罷。不過想到她還好好的,所以在我眼中,你等尚罪不致死。”
朱渝大笑起來:“原來拓桑你也並非聖人,但是,你可知道,這些人一出去,也可能危害她的……”
若君玉知道此事,絕無可能袖手,而這些,通通即將是君玉的敵人。
拓桑打斷了他的話:“對,我非聖人,甚至已經不再是博克多,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我早說過,誰要害了她,上天入地,我必取他性命。”
拓桑簡直是瞪著他,連續遇襲後,他早已知道前路不知還有多少險難,自己死不足惜,若君玉知道此事後,一定會趕來,也會陷入這樣的險境。一想到這點,忽然覺得心如火燒,無論如何也不能繼續保持參禪般平靜的心境。
朱渝笑聲倏停,此刻,拓桑目光如火,簡直如一頭即將發狂的獅子。朱渝搖搖頭:“我也總算明白一件事情了,你早就期待著自己身份被廢黜,是不是?”
拓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目光平靜了下來:“朱渝,無論如何,請不要讓她知道此事。”
“嘿,你死你的好了,我怎麼會讓她知道?”
眾人都看著二人,不知二人究竟在打什麼啞謎。
拓桑忽然沉聲道:“快走,又有人來了……”
朱渝掠出幾十丈,伏地片刻,聽出正有大群人馬往這個方向而來。
張瑤星惶惑地看著飛掠回來的朱渝,朱渝對另外的二人道:“你們帶了受傷的三人先後退。那些殺手誌不在你們,不會管你們的。”
二人護了那三人立刻上馬往回路退去。
張瑤星道:“朱大人,怎能後退?我們還要回去交差……”
“你們有這本事闖出去麼?隻怕再不後退,今晚全部會喪生在這樹林,還交什麼差?立刻後退!”
張瑤星自己心裏也很害怕,聽得朱渝如此,趕緊上馬率先往後路奔去。
夏奧看拓桑一眼,拓桑點了點頭,二人也往回路走去。
眾人繞了小路奔到天明。朱渝勒馬,拓桑和夏奧喇嘛都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
他看了看前麵疲憊不堪的幾人,大聲道:“可以停下了。”
眾人又饑又渴,聞訊立刻停下。
朱渝看了看周圍地形,是一片丘陵地帶,周圍沒有什麼住戶,隻得令那二人:“你們先去尋一些吃的來。”
二人領命,其餘人等就地休息。
過得兩注香的功夫,二人還不見蹤影。
朱渝心裏一沉,剛道得一聲“不好”,張瑤星已惶然道:“那二人莫非已經遭了毒手?”
那三個受傷之人更是惶恐,就連夏奧也變了臉色。
朱渝低喝一聲:“快走……”
拓桑搖搖頭:“來不及了,他們已經從四麵包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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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奔到陝西境內方才停下。
這是一座不算繁華的小鎮,來往的人群麵上也看不出什麼異樣。
君玉和舒真真牽著馬往附近的一家客棧走去。旁邊,兩名普通之至的男人擦身而過,形色匆匆。舒真真看了那兩人一眼,兩人卻渾然沒有注意到她。
君玉見舒真真的目光有些異樣,低聲道:“舒姐姐,怎麼了?”
舒真真也低聲道:“我在追查西北軍軍餉被劫一事時曾遠遠見過這二人,這二人絕非泛泛之輩……”
軍餉被劫一事,以前任兵部尚書被免職而作罷,最後成了一大懸案,不了了之。
君玉立刻道:“我們去看看。”
夜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君玉和舒真真輕裝便衣尾隨了那二人,二人毫無知覺,出了小鎮就加快腳步奔了起來。
那二人奔出四五裏遠,就分開各自趕路。君玉和舒真真對視一眼,也立刻分開,各自追蹤。君玉又尾隨那人四五裏,忽然停下腳步暗道一聲不好,果然,那人在黑夜裏發出一聲極低的慘叫倒在了地上。
君玉隱身在一棵樹後,不久,一個黑衣人從夜色裏出來,亮了火褶子,在那人身上翻了一通,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他快速地翻了幾下,立刻滅了火褶子縱身投入了夜幕之中。
君玉看那黑衣人居然是往小鎮的方向而去。她也立刻跟了回去。
那是小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客棧的門口掛著“客滿”字樣。客棧的二樓上燈火通明,房間裏人影綽綽。
那黑衣人並不走大門,悄悄躍上了二樓,然後,輕輕敲了敲一扇窗戶。君玉一直尾隨著他,忽見那扇窗戶打開,黑衣人一下跳了進去,窗戶立刻關上了。
君玉貼身窗邊,隻聽得裏麵一人極小聲地道:“事情怎麼樣了?”
“孟大人……”
君玉聽得那極為熟悉的聲音,又聽得“孟大人”幾字,此刻再無疑惑,裏麵之人居然是孟元敬。她心裏十分意外,孟元敬怎麼會到了這裏?
那人彙報完畢,這次是推門出來的,出來時已經換了便裝,若不是認出他的身形,君玉還真以為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她暗讚這人易容術的高明,而且本領也相當不錯,隻是,這樣一人怎會和孟元敬一起出現在這偏遠小鎮?
她心裏訝異,不知不覺站到了那窗口。
窗戶忽然打開,一個喜出望外的聲音低低道:“君玉……”
君玉笑著點了點頭,直接從窗口跳了進來。
孟元敬伸手擦了擦眼睛,幾乎如在夢裏,他高興之下,真有點語無倫次起來:“我看到窗外人影晃動,正要出手,不想卻是你……君玉……”
不期而遇,君玉也自高興,隻道:“元敬,你怎麼會來這裏?”
孟元敬心裏如驚濤駭浪,再也無法麵色如常,好一會兒才道:“我來這裏,是有點要事……”
君玉見他麵色為難,就笑道:“是兵部機密事的話,就不用告訴我。”
孟元敬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自幼和君玉坦誠相待,即使天大之事也決不會對她有絲毫隱瞞,可是,如今是奉了密旨來殺拓桑,卻又怎對君玉說得出口?
君玉見他麵色尷尬,立刻換了話題:“久聞川陝大盜厲害,真不知這裏有多少大盜出沒……”
孟元敬鬆了口氣,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話頭:“我們已經追蹤到了好幾名跟上次西北軍餉失竊案有關的大盜。”
君玉笑了起來:“元敬還是小時候一般老實,一下就被我套出了實話,哈哈。”
孟元敬見她似乎以為這件“機密之事”就是查探西北軍軍餉被劫,立刻鬆了口氣。他見君玉如童年時般帶了一絲調皮的笑容,自己心裏也非常高興,原本,這件事比密殺拓桑更加緊要,至今也隻有他和汪均二人知道,卻絲毫也不對君玉隱瞞:“千機門的另一支密探已經查出一些線索,如果揭開來,隻怕後果十分驚人。隻可惜,我們抓到的大盜都還沒有資格知道絕密內容,而一名稍微知情的大頭目又立刻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