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邑腦袋突突跳了幾跳，心裏頭那點小期許和小不安被放大，他偏了偏頭對身後瞪著大眼滿臉好奇的小僮挑了挑眉：“去看看怎麼回事兒……”
    話音剛落小僮早如離弦之箭竄下了樓。
    夏邑雖正正經經端坐在窗邊，實則早把一顆心拋到了樓下。
    掌櫃在低聲嗬斥著什麼，有人邊哀號邊重複著什麼，有什麼東西噼裏啪啦掉到地上，從窗邊向下望去，街道上擺攤的吆喝的過路的都聚到了“醉仙居”門口，把裏頭動靜堵個嚴實，讓夏邑一雙美目白白瞪了個滾圓。
    過了許久，樓道上又傳來“噔噔噔”的聲音，小僮半邊身子出現在樓梯口。
    “公……公子……”小僮一手扶牆一手叉腰，邊喘著粗氣邊報：“是，是個發了瘋的老乞丐，拉，拉了樓下，樓下一位姑娘的裙角要吃的，姑娘，姑娘被嚇著了，店小二，店小二想把他拖出去，他兩手抱著桌腳，把，把一桌子的菜都，都撒到了地上……”
    很合理的解釋了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響動。
    夏邑把盯著窗外的目光收回來，倍感失望。
    “那，那乞丐，那乞丐……”小僮邊說眼裏邊開始泛淚花，似乎受了驚嚇卻又極度緊張激動。
    “怎麼？”
    “那乞丐，他，他……”小僮牽起袖子抹了把臉，眼淚鼻涕全擦在袖子上。
    夏邑嫌棄的皺眉，讓他跟在身邊這麼多年怎麼如今才發現他竟邋遢至此。
    “他口裏在念叨‘別靠近宛仙河，別靠近宛仙河’……”
    夏邑頓覺一陣冷風自窗外刮過，全身汗毛豎立，緩緩扭頭看小僮時，小孩兒已連鼻頭都哭紅了。
    “走，下去看看。”夏邑從從容容的站起來，從從容容的讓人伺候著披上狐裘，手上暖爐卻沒拿住，咕嚕嚕滾到了小僮腳邊。
    “王爺……”小僮彎腰抱起爐子，可憐兮兮的臉上掛著淚，袖子一抬，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夏邑平平靜靜從他身邊走過，下了幾級樓梯，停住。
    “這爐子，賞你了……”
    小僮哀哀答了聲：“多謝王爺。”隻當是主子可憐他，卻不知夏邑在這種時候也仍分出神來把被他環在袖中的爐子嫌了一嫌。
    一行人緩緩下樓，樓下看熱鬧的人紛紛抬頭，看見走在夏邑前頭的侍女先是驚了一驚，再一見後頭跟著的正主兒，半張的嘴角險些流出口水。
    天人在寒冬臘月下凡了……
    那半瘋半傻的老乞丐正趴在地上，雙手捧著撒了一地的飯菜往嘴裏塞，感覺樓上有人下來於是抬了頭。
    夏邑視線越過眾人落到門邊，心裏突然明了連戰場都去過的小僮為何驚慌成那樣兒。
    那張從泥濘的頭發裏透出的臉上有雙大眼，黑得見不到底，或者說，隻有雙大眼，鼻子被割了，留下的兩個洞明晃晃刻在臉上，沒有眉毛，嘴巴異常的大，咧開後幾乎能到耳垂，臉皮上橫七豎八劃著刀傷，有的地方幾乎要看見肉下的森森白骨了……
    夏邑覺得胃裏一陣翻騰，腳軟得就快站不住。
    乞丐和他對視了許久，突然從地上竄起來，發了瘋朝他衝來，兩手揮舞著就想抓住他的衣袖。
    前麵的侍女護衛驚叫一聲，本能的挺身護主，卻被一人搶了先。
    夏邑早軟了，身子靠著後麵的侍衛，手還在不住發顫，半天回過神來才發現站在最前麵攔住乞丐的是氈帽歪到一邊的店掌櫃。
    店掌櫃回頭對夏邑嗬嗬一笑，露出整齊好看的兩排白牙，額頭上兩個紅色大包格外的明顯。
    “快把他拖出去……”掌櫃艱難的對店小二吼。
    愣在一旁的小二這才蜂擁而上七手八腳把乞丐從自家老板身上拉下來。
    乞丐被人夾著胳膊往外拖，兩隻髒手不停在空中舞著，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夏邑，嘴裏喊道：“是你，是你……”
    圍觀百姓驚了，店小二驚了，店掌櫃也驚了，夏邑卻鎮靜了。
    “他，他竟還會說其它話……”掌櫃歪斜的氈帽從腦袋上滑下來，滾進了角落。
    夏邑本想站直身子，動了動發現雙腳依然無力，於是隻能很頹然的說了句：“放開他……”乏力得毫無威嚴。
    店小二鬆手，乞丐飛撲而來，直接撞上了侍衛們冰冷的甲衣。
    作為夏府護衛絕不容許有辱主子的事重演。
    “是你，是你……”乞丐依舊嘶吼。
    夏邑扶額：“把他洗幹淨了再帶來見我。”
    侍從領命侍女退下，小僮一手抱著暖爐一手過來攙夏邑，卻被不動聲色的推開，小王爺挑眉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店掌櫃：“你，扶我上樓。”
    “在下姓洛名安，字子曜。”店掌櫃笑嘻嘻小跑而來攙住夏邑的胳膊，走過小僮身邊時被小孩兒惡狠狠瞪了幾瞪。
    夏邑邊想著，你姓甚名何字什麼與本王有何關係，邊把他姓甚名何字什麼默念了幾遍。
    “小公子剛才嚇壞了吧？”洛安扶著夏邑一步一停爬樓梯，嘴裏吐著白氣，“那乞丐長得雖猙獰卻不會害人，大家鄉裏鄉親這麼多年也習慣了他的樣貌，他平日隻白天出來討些吃的，天稍稍黑下來他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今日怕是沒要到吃的餓慌了才會傍晚出來嚇人，小公子大人大量千萬別跟他計較。”
    “你這是在替他求情？”夏邑恢複些精神走的也穩了，被洛安攙扶的胳膊往回抽了抽。
    洛安嗬嗬的笑了幾聲：“想公子天仙一般的人物心也必是慈悲的，怎還需在下求情。”
    好嘛，明目張膽將了夏邑一軍。
    小王爺忍不住偏頭看了看身邊的人，再平常不過的樣貌，不笑時尚存幾分傲氣，可一咧嘴，就像宮裏打掃馬廄的小廝，呆頭呆腦的。
    “小公子是哪裏人？來彤城也是為了看宛仙吧？”洛安一針見血。
    “挺失望的吧？”繼而再補上一句。
    夏邑心裏冷哼兩聲，再不想理他，快走兩步上了樓，依然在臨窗的位置坐下，側頭看天上飄飛的雪路上來往的人。
    洛安也不在乎聽他說話的人可有認真在聽，話匣子打開就不打算關上，嘰嘰喳喳從宛仙說到彤城，從彤城說到醉仙居，再從醉仙居說到家長裏短街頭巷尾的小事，樂此不疲。
    直到許久後侍衛架著梳洗幹淨的老乞丐來到夏邑麵前，聒噪的聲音才消停下來。
    小僮朝洛安翻了個白眼，把懷裏的暖爐抱得緊了緊，有些怕又有些好奇的看向麵前神誌不清的人。
    老瘋子看著夏邑，夏邑坐得穩穩回望過去，老瘋子張了張嘴，夏邑揚了揚眉。
    “是你……”老瘋子終於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你認得我？”
    “董，董……”
    “我不姓董。”
    “是你，董，董……”
    “你認錯人了。”
    小僮看著自家主子雞同鴨講不免有些急：“我家公子不姓董，我家公子姓夏。”
    老瘋子一聽愣了一愣，繼而發狂般衝過來：“是你，是你，董，董……”
    侍衛一伸手，提著老瘋子衣領按回原處。
    夏邑側目狠狠瞪了小僮一眼，嚇得小孩兒腦袋一縮再不敢出聲。
    “我問你，多年前，你在宛仙河畔，看見了什麼？”夏邑換了個話題。
    “宛仙河，宛仙河……”老瘋子跟著呢喃。
    “對，月光下，一位揮鞭招雪的仙子，她回過頭來看著你，然後……”
    “月光，仙子……”老瘋子失了神，像在回憶許久以前的事。
    夏邑耐心的等，習慣的伸手摩擦桌上放著的不知什麼東西。
    洛安一雙眼死死盯著老瘋子，一隻手摸向茶壺，然而，他沒有摸到瓷器的冰冷，卻摸到了細滑如凝脂絲綢般的夏邑的手。
    小王爺嚇了一跳，火燒一般縮回手，帶著桌上東西嘩啦啦砸下來，所有人視線齊刷刷聚過來，然後就聽洛安一聲驚呼：“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