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沉默。
    光束中漂浮的塵埃形成了一把巨型的大刀，橫懸在土炕的上方，在李金蓮的眼前明晃晃的。
    屋子裏的氣氛異常地緊張。
    “這種時候她還冷嘲熱諷，難道她真的不講妯娌情分，從此就要一刀兩斷了嗎？”李金蓮歪了歪頭，瞅了瞅正在把目光投向自己的金秀荷。
    她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彼此看得心裏沒了底。
    她們又迅速收起自己的目光，緩和著彼此的情緒。
    “她大娘，別誤會，其實俺也沒有別的意思。”金秀荷的表情十分尷尬，她想盡快打破僵局，“雖然咱倆不是一個藤上的瓜，可咱都是婦道人家。你的話可不能這樣說，俺沒有把你往歪處裏琢磨，俺說你燒高香了一點兒也沒有說瞎話。這個世道兒，是個帶把的就比頭發長的頂用。咱婆婆在世的時候，不是也常說小子家是柴禾垛，閨女家是賠錢貨嘛！”
    “無兒無女活菩薩，有兒有女多冤家。俺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窮也瞞不住、富也遮不了，說了也不怕你笑話，俺天天吃了上頓愁下頓，哪裏還有能力把他們養活呀？要不是為了孩子，要不是為了孩子他爹，俺早就不想活了。”李金蓮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睛濕潤了。
    “你快別說傻話了她大娘！俺知道你是被跳蚤咬著那地方了，有苦說不出來。大成哥真的始終沒有信兒啊？說實話，這人心隔肚皮做事兒倆不知，誰也看不到誰的心裏去。你說現在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啊？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的，你一個人拉扯著倆孩子日子可怎麼過呀！”金秀荷邊說邊觀察著李金蓮的臉色，突然感到自己有些失言，忙用手抽了自己的臉一下，“瞧俺這張老鴰嘴！”
    “用不著這樣他嬸子，有練武的把式可沒有說話的把式，誰還不興說句錯話呀！”
    “可話又說回來了，你也真夠稀罕的她大娘，這孩子在你肚子裏呆了這麼長的時間你的肚子也不見鼓，生了兒子了卻神不知鬼不覺。”金秀荷又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眼睛緊盯著李金蓮的眼睛，臉上流露出詭異的表情。
    李金蓮覺得金秀荷的話不僅是頭上一句、腳上一句，簡直是灶王爺張跟頭——離了板了。心想，“俺這是求神不得遇上鬼了。”於是，她強壓著內心的不悅，說：“是稀罕點兒他嬸子。可是，孩子什麼時候出來給大人見麵，俺自己說了也不算。再說了，蠅子產個卵人們都能看得見，別說是添個大活人了。別說俺不想藏著掖著，就是俺想藏著掖著也藏不住掖不住啊！什麼叫神不知鬼不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過，俺生平平的時候，卻因為肚子不見鼓才成了咱老鴰村的頭號新聞！孩子沒見麵的時候，就連平平他爹也常認為俺是光報謊窩不下蛋呢！”
    【10
    一絲苦笑掛在金秀荷的嘴角上，拉扯著她那詭異的麵部肌肉，扭曲著她的臉麵，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閃爍的尷尬。
    “瞧你說的，你真有意思她大娘，大成哥還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啊？”金秀荷在腦海中極力搜尋著金大成的音容笑貌，認真地端詳著炕上的嬰兒，說：“都說三天的孩子醜死驢，瞧這孩子，平頭正臉兒，寬額頭，闊鬢角，雙眼疊皮，濃眉大眼，鼻直口方，大了一定是個美男子。可是……可是這孩子的孱弱勁兒有點不隨……”
    金秀荷的話就像那大片的雲朵在窗戶上的陰影，隨風飄動，在李金蓮的心裏忽明忽暗的。又像是她故意在李金蓮那蓬亂的頭發上扔下的一把蒼籽，讓李金蓮感到難堪卻又撕摞不清。而這種時候，金秀荷又慌忙幫著李金蓮去打理。其結果，每當金秀荷摘下一粒蒼籽就會拽下李金蓮一縷頭發，她自己的手指也會被蒼籽的尖刺所紮中。蒼籽摘完了，金秀荷和李金蓮都感到了輕鬆，卻又都得到了傷害。
    此刻，李金蓮的目光像鞭子一樣打在金秀荷的臉上。
    “你說得對他嬸子，他爹可不像他這樣單薄孱弱。那虎背熊腰的大塊兒頭，那男子漢的大派兒頭，在這十裏八村是出了名兒的。他身強體壯，有的是力氣。他走在大街上精神威武，哪個大姑娘小媳婦不願意多瞅他幾眼呀，是吧他嬸子？”
    金秀荷聽出了李金蓮的“弦外之音”，臉臊的通紅，垂下眼簾，尷尬地舔了舔嘴唇，坐了下來。“是、是……”
    “這年頭，誰的脖子後麵搓不下四兩灰呀？不能老鴰落到豬身上，光看到別人黑啦，看不到自己黑呀？”
    金秀荷的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兒，心裏咚咚地打起了小鼓。她深知自己對金大成的那份兒感情，熟知金大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清楚當年她看金大成時的眼神，更理解李金蓮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於是，她變換了一種口氣，讓舌尖變了一種角度，甜絲絲地說：“還是她大娘見多識廣，說起話來像賣磚瓦盆的一樣，一套一套的。”
    李金蓮讀懂了金秀荷那張臉，便用調侃的口氣說，“快別誇了她嬸子，你再剮（誇的諧音）俺就沒有皮啦。”
    金秀荷和李金蓮彼此看了看，倆個人齊聲笑了起來！
    堂屋的門口射進一塊兒矩形的光線，室內有了暖意。
    李金蓮想坐起來，被金秀荷製止了。
    “瞧俺這張多話的嘴，說起話來就嘮叨個沒完沒了，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對了，她大娘，你還沒有喝定心湯、吃紅糖雞蛋吧？俺趕快給你準備去!”
    “那感情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