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徹剛舀起半勺溫好的白粥，尚未湊近燕重衣唇邊，他卻忽然皺起小眉頭，小嘴一癟，“哇”地哭出聲來。聲音軟糯卻清亮，瞬間撕碎了屋內的靜謐。
    冷落握著托盤的手微微一頓，下意識俯下身去，想哄卻不知從何下手。
    韓徹放下小勺，伸手輕拍孩童身上的錦緞，口中低哼小曲試圖安撫。但燕重衣的哭聲反倒愈發響亮，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兩人麵麵相覷，一時沒了主意。
    恰在此時，廊道傳來腳步聲，計無窮快步走入，目光落在榻上啼哭不止的孩童臉上，皺眉問道：“這孩子怎麼哭得這般凶？”
    “他有名字。”冷落突然開口，語氣依舊清淡，“燕重衣。”
    素來惜字如金的人竟主動解釋，倒讓計無窮有些意外——白衣殺手從不肯對不相幹的事多費口舌，今日怎的例外？
    他笑了笑，道：“你們兩個大老爺們，從沒帶過小孩，這可不是輕鬆差事。少爺，你掀開他衣裳瞧瞧，許是尿濕了！”
    “哦！”韓徹恍然，急忙放下瓷勺，小心翼翼掀開燕重衣身下的錦緞，果然見裏層軟布浸著濕意。
    他轉頭對門外揚聲：“小百靈，取塊幹淨繈褓來。”
    百靈應得極快，片刻後便捧著衣物進來，唐心也跟在後麵探頭探腦。
    韓徹笨拙卻仔細地給孩子換繈褓，冷落站在一旁，指尖懸在孩童頭頂半寸處，似是怕他哭岔了氣，又怕碰壞這團軟乎乎的小身子。
    二人那緊繃又無措的模樣，讓唐心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唐心小姐。”百靈輕喚一聲，回頭遞了個眼色，自己卻也忍不住彎了唇角。
    ——往日裏劍出必見血的“白衣殺手”，此刻竟像對著稀世珍寶，連呼吸都放輕了三分，與方才對鐵飛花冷言相對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韓徹替燕重衣掖好錦緞，再舀起一勺白粥小心喂食。孩童許是哭久了折騰累了，很快喝下半碗，便沉沉睡去。
    計無窮撚著頜下短須，緩聲道：“少爺，馬匹已喂飽，小香和小語也采買回來了，得盡快動身。這客棧地處街口，人多眼雜，怕是藏不住。”
    他話鋒微頓，目光在燕重衣臉上轉了轉，又掃過冷落眼底那抹不易察覺的柔和，壓低聲音又道：“隻是這孩子來曆不明，托孤紙條上隻言片語，難保背後沒有牽扯。如今我們本就被江湖人盯上，萬一這是敵人的拖延戰術，故意留孩子作牽製，豈不是正好落入圈套？”
    韓徹搖頭道：“計總管多慮了！他們要對付的是我和唐家堡，與阿落無關，何必多此一舉？”
    “少爺言之有理，也許這不過是種巧合，是我太過小心了！”計無窮眉頭微蹙，苦笑著搖頭，“但此行路途遙遠，危機四伏，絕不會太平，帶著這麼個孩子，總歸多有不便。”
    “孩子和我，有緣。”冷落緩緩道，“我護著。”
    他指尖輕輕叩了叩腰間的烏木劍鞘，動作裏帶著慣有的篤定——當年能護著韓徹闖過斷魂崖，如今便護得住這繈褓孩童。
    計無窮不再多言，隻道：“那便收拾妥當，即刻出發。”
    說話間，玉錦香與花解語已提著包袱回來。
    花解語手裏攥著個撥浪鼓，輕輕揚了揚，淺笑道：“方才見街邊小兒玩這個，覺得有趣，便順便帶了一個。”
    “嗯。”冷落接過，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揣進懷中。
    客棧門外，春日的豔陽潑灑在青石板長街上，人潮往來如織，商販的叫賣聲裹著煙火氣此起彼伏，撞碎在斑駁的牆垣上。
    韓徹輕輕拍了拍冷落肩頭，含笑道：“該啟程了。前路顛簸，別騎馬受累，坐馬車穩當些。”
    冷落薄唇微抿，未發一語，低頭攏了攏懷中裹著錦毯的孩童，彎腰鑽進了雕花車廂。
    馬蹄踏過青石板，發出“噠噠”的輕響，馬車軲轆碾著陽光，不徐不疾地往鎮外駛去，花解語策馬在後跟隨。
    簷下築巢的雙燕被蹄聲驚起，翅尖掠過低空，“啾啾”啼鳴著追出數尺，旋即又戀戀不舍地折回舊巢，爪尖抓著新銜的軟草，繼續修補著溫暖的小窩。
    沉睡的燕重衣許是墜入了甜夢，小嘴角微微上揚，粉雕玉琢的小臉蹭了蹭冷落的衣襟，在那略顯僵硬卻格外安穩的懷抱裏，呼吸勻長，睡得酣甜。
    韓徹垂眸瞥了眼孩童恬靜的睡顏，目光轉向身側的冷落，但見他側臉線條依舊冷硬如削，卻總在不經意間偏頭望向懷中孩子，眼底漫開的暖意，竟似比傾瀉的烈陽更要真切幾分。
    烏鴉立在客棧門外，望著韓徹一行人馬揚塵遠去，身影縮成長街盡頭的小黑點，才猛地轉身，快步竄過“這是客棧”的後院，轉瞬便閃進一間常年木門緊閉的屋子。
    這看似尋常無奇的雜物間，其實是間密不透風的密室。
    室內空氣冷凝如鐵，一盞青銅古燈懸在橫梁上，昏黃燈火裏，燈芯時不時爆出幾點火星，濺在斑駁掉渣的牆壁上，將烏鴉來回晃動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就像蟄伏在暗處的鬼魅，正咧著嘴，等著撲上來撕咬活物。
    “主人，屬下無能。”烏鴉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意斂藏的卑微，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腰間那隻褪色的舊錢袋，“韓徹一行已經離去，屬下沒能留住他。”
    說完，他垂手靜靜站在那裏，連大氣都不敢出，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密室裏先是死一般的靜寂，過了半晌，才從陰暗的角落裏驟然傳來一道冷哼，像冰錐般狠狠刺破死寂，一道人影緩緩從牆壁的後麵走了出來。
    那人裹著件厚重的玄色鬥篷，連頭帶臉都遮在三層黑紗之後，隻露出一雙嵌在陰影裏的眼睛。
    他瞳仁深黑如寒潭，望過來時帶著刺骨的涼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勾勾洞穿人心裏那點彎彎繞繞的算計。
    “韓大少本非等閑之輩，留不住便罷了，這也不能怪罪於你。”他的聲音尖細又沙啞，“烏鴉，韓大少的行蹤，確保已經傳至沿途所有江湖幫派耳目？”
    烏鴉神色拘謹，點頭道：“主人放心！屬下早讓客棧的夥計扮成趕路人，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撒消息了！”
    “你是如何說的？”
    “正是按照主人的吩咐，放話出去，說韓徹帶著重金去唐家堡，要給唐老爺子賀壽。不出兩個時辰，這百裏山路裏的潑皮、盜匪，連那些小門派的眼線，勢必都會盯著他的馬車不放！”
    “這還不夠。”玄衣人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江湖雜碎隻懂見錢眼開，未必能成大事。本宮要的不是讓他們改道，而是要韓徹一行，在唐老爺子誕辰之前，絕無可能踏進唐家堡半步！你前日聯絡的黑煞組織，今夜戍時之前，必須在”斷石峽”設伏。”
    烏鴉眉峰一挑，眼底閃過一絲遲疑：“斷石峽？那地方確實是韓徹去唐家堡的必經之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兩側全是陡峭山壁，最適合截殺。可黑風寨的二寨主大力神向來貪得無厭，上次談的時候，他張口就要五百兩黃金，屬下怕……”
    “錢不是問題。”玄衣人抬手打斷他，指尖夾著個沉甸甸的油布包，“啪”地扔在烏鴉腳下，“這裏是三百兩黃金，先給他們送去。告訴大力神，事成之後再補兩百兩。他要是敢討價還價，你就直接把話挑明了，他該知道，得罪本宮，比得罪唐家堡更要命。”
    烏鴉彎腰撿起，伸手掂了掂油布包，沉甸甸的分量壓得掌心發沉，眼底的遲疑瞬間散得幹幹淨淨，隻剩諂媚的笑：“主人英明！屬下這就飛鴿傳書，讓黑風寨的人不能有半分怠慢，速速就位。隻是……按照韓大少的腳程，下午便能抵達枯木嶺，到了戍時才設下埋伏，會不會太晚了些？”
    “無妨，本宮早有部署，韓大少此行，決不會太平。”
    烏鴉輕“哦”一聲，微微一頓，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主人之前說的”連環計”，總不能隻靠撒消息和黑風寨黑煞組織的截殺吧？韓徹身邊本就跟著幾個頂尖高手，如今連白衣殺手冷落都跟他彙合了，黑煞組織未必能一舉得手。”
    玄衣人嘴角在黑紗後勾起一抹冷弧，抬手從鬥篷裏摸出兩個白瓷小瓶，還有一卷泛黃的舊圖紙，隨手一甩，全都拋給了烏鴉。
    “這是兩瓶”牽機散”，無色無味，摻進水裏連牲畜都辨不出來。”他的聲音壓得更低，透著股陰惻惻的狠勁。
    “下毒？”烏鴉微微一愣，瞬間擰緊了眉，“韓大少身邊的唐心和玉錦香，一個是唐門弟子，本就擅長施毒之道，一個是聖手女華佗，治病、解毒，無不精通。這個法子，怕是瞞不住她們。”
    “誰說是對人施毒？”玄衣人冷冷打斷道，“枯木嶺沿途有三處山泉，是往來行人必喝的水源，隻需把藥粉撒進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覺，便已事半功倍。隻要讓韓徹他們的馬匹飲下，三個時辰內必毒發身亡。沒了馬，馬車就是廢鐵一堆，他們就算長了翅膀，也別想飛！”
    烏鴉拿著瓷瓶，隻覺入手冰涼，瓶身上光溜溜的沒任何標記，隻隱隱透出一股極淡的腥氣，像腐肉在暗處悶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