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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預知了自己這一生將要繼承的道路，吳雙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乖乖順從的。比如父親從小將自己當成女兒來養，比如母親隻要一發現自己功課偷懶就會罰跪祠堂罰抄經書，比如奉父母之命和邵家結為姻親……
    邵衍比吳雙小兩歲，兩人因為定下的是娃娃親，所以從小一起長大，絕對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過長時間的朝夕相處，再加上邵衍從小就嘻嘻哈哈的沒個正形，吳雙每次和邵衍待在一起，原本隻知道逆來順受的脾氣，也會不自覺得變得暴躁。
    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二世祖雖然在民政局裏的工作，也不過是托長官老竇的福，加塞進去的一個看看報紙喝喝茶的閑職，但是偶爾爆給自己的一些行政早料，還是能幫到一點店鋪的生意的。
    隻不過……
    “既然佢咁犀利，直接叫佢來掌管屋企嘅生意好過啦！”
    大概是因為洋人進來之後，生意比原來難做了許多，心情積鬱多時的吳雙突然有一天就豁出去了，一個人大半夜跑出位於高第街的吳家大宅，一路逛到西門口去了。
    說的那西門，便是明清時期廣州的西城門。如今西門早已為了拓寬馬路被拆除，但是成行成市的食肆，卻是從來都沒有消失。在這裏，不光有坐在路邊檔口大快朵頤吃炒牛河的赤膊醉漢，還有翹著二郎腿在宵夜茶樓裏將田螺挑得優雅的賣笑女。
    吳雙停在一間熱火朝天的檔口前，聞著裏麵不斷飄出的油煙味和爆炒的香氣，看了看掛在檔口外的價格牌。
    “齋河兩毫，咁平？”
    吳雙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旁邊傳來了劣質皮鞋那仿佛再多走兩步就要掉了的鞋跟在地麵上摩擦出來的聲音。他不悅地朝那聲音的方向看去。
    “啊！”
    那人趕緊捂住嘴，隨即快步走到吳雙跟前，壓低聲音道：
    “您是……吳家米鋪的……”
    “認錯人了。”
    吳雙心裏一愣，扭頭就要走。那人趕緊跟上，繼續低聲問道：
    “夫人，這麼晚了，您怎麼一個人……”
    “都話你認錯人咯！”
    不自覺就提高了音量，周圍的目光一下子聚了過來——那人嚇得一把拉過吳雙的手，快步離開了食肆。
    印象中，自己似乎除了跟著父親出去，同生意夥伴握過手，就連邵衍，兩人都沒有握過，牽過手。現在這樣被一個陌生男人牽著往前走，吳雙心裏非但沒有厭惡感，反而還有那麼一點點的……
    “呼，這裏應該人少一點了。”
    走出去大概兩個路口，男人停下了腳步。他鬆開吳雙的手，卑微地低頭致歉。
    “抱歉，夫人，剛剛冒犯了。”
    “哼。”
    不明白怎麼會因為他突然鬆開手而感到些微地失落，吳雙自鼻間哼出一聲。
    “咁你都認得出我？”
    吳雙自認為今天已經穿的算是比較不女性化的衣服了，沒想到還是被眼前這個警服男人一眼認了出來。
    “你係，邊個差隊噶？”
    “啊，抱歉。”
    男人再次卑微地低頭。
    “小的叫魏央，是永漢警隊的巡警。之前在惠愛大街巡街的時候，見過夫人幾次……”
    說完又想起剛剛的疑問。
    “夫人，現在很晚了，您一個人穿著這麼名貴的綢子襯衣，在西門口這魚龍混雜的夜市，很不安全的。我送您回去吧？”
    吳雙不耐煩地白了魏央一眼，兀自往前走。魏央趕緊跟上。
    “夫人？”
    吳雙停下腳步。
    “我出來食宵夜仲要你批準乜？你咁鍾意管閑事，你哋隊長唔加你工資？”
    被吳雙嗆得不知如何回話，魏央呆愣愣地站在那裏。吳雙又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停下來，回頭看反應過來，趕緊又跟上來的魏央。
    “喂，我想食宵夜！最平果種！”
    ※
    被魏央帶著來到橋底下，看到一堆人或站或坐，有推著小車賣砵仔糕的，有架著鍋炒米餅的，有擔著擔子賣糖水的，甚至還有擺地攤賣各種不知哪裏淘來的玉器文玩。
    “咁嘅地方你都揾得到？”
    天光墟是每天淩晨或半夜開始運作，天亮即完結的集市。在粵語裏，“天光”就是“天亮”的意思，所以“天光墟”這個名稱隻在粵語地區出現。吳雙之前也隻聽家裏的下人說起過天光墟，沒想到這個關東來的小巡警，居然也知道這種地方。
    魏央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有時值夜勤，下班都快天亮了，就逛著逛著找到了這裏。”
    吳雙“嗯”了一聲，也學著旁邊人的模樣，蹲在地上看那些古董字畫。
    “老細，睇中乜嘢靚貨，即管攞。”
    就你依啲街邊貨，我先至唔會睇中——心裏這樣冷冷地嘀咕，吳雙卻隻是朝店家微笑著點了點頭。他本就長得清秀，再加上從小保養打扮，隻這樣微微一笑，即便不是傾國傾城，也足以讓人神魂顛倒。
    魏央注意到攤主色眯眯的視線，拽了拽吳雙的衣袖。
    “我們還是走吧，這裏不太安全。”
    “咁我嘅宵夜咧？”
    “我，我這就帶你去買。”
    不一會兒，魏央手上就提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吃宵夜，缽仔糕拉腸蘿卜糕紅豆沙皮蛋瘦肉粥……幹的濕的應有盡有。
    兩人走到一處僻靜地方，吳雙一屁股就要往門前的石階上坐。
    “等一下。”
    魏央急忙叫住吳雙，走過來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坐到了吳雙剛想坐的位置上。
    “喂！”
    不等吳雙發怒，魏央又站了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剛剛坐過的地方，朝吳雙做了個“請”的動作。
    “這樣沒那麼涼。”
    吳雙一愣，隨即“切”了一聲，徑自坐了下去。魏央也在旁邊坐下，從袋子裏把宵夜一件一件拿出來，擺到兩人中間。
    “天光墟賣的東西都會比別的地方便宜很多。不過你放心，畢竟在警局和關帝廳人馬的眼皮底下，衛生狀況還是可以的。”
    “一餐兩餐，唔通仲會食死人乜？”
    “夫人您畢竟金貴……”
    懶得回答魏央的問題，吳雙直接拿起手邊的紅豆沙，舉起碗仰頭就要喝。
    “唔！”
    “燙！”
    魏央趕緊抓住碗底。
    “小心！您這樣會燙傷的！”
    從吳雙手裏接過碗，魏央從懷裏掏出手帕，遞到吳雙跟前，自己則從裝紅豆沙的袋子裏拿出小勺子，一邊吹著紅豆沙，一邊用勺子輕輕翻舀。
    吳雙坐在一旁，嫌棄地左右翻看魏央給的手帕——吳雙不但沒想到魏央這種粗人會有隨身帶手帕的習慣，手帕上居然還繡著小花……
    “咁女人嘅嘢……”
    “哦，這個是我媳婦做給我的。繡得不好，讓您見笑了。哦，應該沒那麼燙了。”
    “哦。”
    吳雙接過紅豆沙，用勺子舀著吃。
    “咁你仲值夜班？落班仲係出邊蒲？”
    魏央略帶驚訝地看著吳雙。
    “這有什麼關係嗎？哦，不過我媳婦都走了快三年了……”
    “哦。”
    吳雙不再說話，剩下的紅豆沙吃在嘴裏也覺得有些太過甜膩，隨便扒了幾口，就放下不再吃了。
    “飽了。”
    “啊，這就……”
    魏央有點心疼地看著手邊的各種宵夜，盤算著自己可以分幾頓全部消滅完。他的工錢很少，不然也不會跑到天光墟這種地方來買宵夜。以前還會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時不時給媳婦買點好吃的。現在一大一小都沒了，他也就隨便打發，填飽肚子就算了。
    相比之下，卿進那小子可比自己會過日子。原本就是一個隻要得閑就躲起來抽煙睡覺的懶人，現在認識了賣拉腸的若塵，更是一天到晚去人家那兒蹭吃蹭喝。不過話說回來，若塵做的拉腸，品種又多，有葷有素，倒真的挺好吃的。
    吳雙在石階上幹坐了一會兒，拍拍手，站起身子。
    魏央也跟著站了起來。
    “你唔係好想送我翻屋企乜？依家俾你個機會。”
    ※
    “所以你看到……”
    看到卿進要用袖子去擦沾到了油的嘴，若塵趕緊拉開抽屜式蒸籠的最下麵一層，拿出一塊溫熱的毛巾遞過去。
    “啊，謝了。”
    卿進接過毛巾，在嘴上擦來擦去。
    “你說你看到那天晚上，魏央送吳雙夫人回家？”
    “嗯……”
    若塵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你唔好周圍講啊！話唔定，係我睇錯都有可能噶。畢竟咁夜了，果時……”
    “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去那邊幹什麼？”
    “啊？我……”
    不明白卿進臉上為什麼會突然出現責備的表情，若塵愣了一下，隨即就被卿進彈了一下額頭。
    “啊！”
    若塵扁著嘴，一手捂住被彈痛了的額頭，一手去接卿進手裏的空盤子。
    “做乜嘢無喇喇打我……”
    “你那麼晚了，在西關做什麼？你不知道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的嗎？”
    “我……”
    沒想到卿進居然因為這個原因生氣，若塵覺得好笑，但無法忽視的是，在這倒春寒的時節裏，心裏居然還有那麼一點點暖暖的。他小聲回應：
    “咁我去三欄買餸啊嘛！又唔係姑娘，啊……”
    話沒說完，左邊臉上也被卿進捏了一下。
    “做乜嘢……”
    卿進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覺得若塵鼓起腮幫子的模樣甚是可愛。他心裏一驚，但更多的是覺得心裏像被撓了癢癢似的。他尷尬地咳了一聲，鬆開使壞的那隻手。
    “不是姑不姑娘家的問題，再說，就你這樣兒，乍一看還真以為是哪家漂亮姑娘呢！”
    “官人！”
    這下，若塵是真的有些生氣了。他不再說話，轉身默默地把空盤子收好。
    “誒，生氣了？”
    卿進用手肘戳了戳若塵。若塵不說話，往旁邊挪了一些。
    “真生氣了？”
    卿進抓了抓頭發。
    “好啦，對不起。俺也是擔心你嘛！說真的，俺夜裏去過那邊。有錢人是多，但通常出來沒多遠就是鬧哄哄的了，賣什麼的都有。”
    若塵其實也不是真的生卿進的氣，也明白他其實是擔心自己，與其說是生氣，更多的其實是感到暖心。
    “我知。我會小心噶。多謝官人……”
    卿進不好意思地又抓了抓頭發。
    “俺是警察嘛！維護治安是俺的工作，不是？”
    頓了一下，他又說：
    “你每天都要去一德路那邊買菜？”
    若塵說的“三欄”，其實就在卿進說的一德路那邊。清代的時候，城牆在一德路南側，那裏聚集著廣州最大的果欄、菜欄，還有鹹魚欄。所以那時一說“去三欄”，大家就知道是去一德路了。
    “嗯。”
    若塵點點頭。
    “基本上。咁樣啲餸先新鮮。”
    “你啊……”
    終於還是忍不住，伸手在若塵的腦袋上揉了一把。卿進想，自己大概也是因為被他的這種認真態度吸引，才會經常來這兒蹭吃蹭喝的吧？
    “官人，你又……”
    若塵猜想，大概這個男人臉紅的時候，就喜歡做這種奇怪的動作吧。
    卿進卻全然不知自己臉上現在什麼情況，隻看著若塵，眼神溫柔。
    “下次俺沒事的時候，跟你一起去買菜吧！”

    作者閑話：

    再不更新怕是要被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