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高第街嘅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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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衍起床的時候,特意看了看窗外。外麵的天應該才剛剛透亮,但是已經有陽光透過窗外院子裏樹葉的縫隙漏了進來,撒在靠窗的書桌上。
“嘟,嘟。”
聽到敲門聲,邵衍撓了撓頭發,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彎下腰,揭開搭在腳邊的小竹籃上的香雲紗,摸了摸窩在裏麵的小貓。
“早晨,墨墨。”
“姑爺,起身啦?”
門外的老仆吳伯推開門,恭敬地朝屋裏的邵衍行了個禮,才抬腳踏進屋內。
邵衍隨口講了一句:
“今日如果好天,初一睇來要落雨了。”
吳伯回頭,看了一下安靜無人的院子。
“係啊。今日已經年廿四了。哦,今朝廚房煮了白果粥同珍珠腸。”
“吳雙起咗沒?”(吳雙起了嗎?)
邵衍又摸了摸小貓的背,拿起掛在椅子背上的外衣,披在了身上。
“回姑爺,少爺起咗了。”
邵衍點頭。吳伯幫他拍了拍衣服。
“姑爺,要帶埋墨墨過去食早餐嗎?”(姑爺,要帶上墨墨過去吃早飯嗎?)
“嗯。”
吳伯應了一聲,從籃子裏抱起小貓,交到邵衍懷裏。
“走啦,墨墨。帶你去食早餐。係了,吳伯。”
“姑爺。”
“我見廳房好似仲未擺花。”(我看廳裏好像還沒擺花。)
“姑爺!”
一看吳伯那副老身子骨說著就要跪下去,邵衍趕緊騰出手去扶他。
“姑爺恕罪!我今朝已經叫咗阿濤佢哋去河南拿貨……”(姑爺恕罪!我今早已經讓阿濤他們去河南拿貨……)
“啊,啊,唔使咁急。”(啊,啊,不用那麼急。)
邵衍把墨墨放到桌上,雙手去扶吳伯。
“我又唔係吳雙佢媽媽,冇咁多規矩。隻不過諗住差不多到春節了,想同吳雙去買兩枝桃花翻嚟裝點下。”(我又不是吳雙他媽媽,沒有那麼多規矩。隻是想著快到春節了,想和吳雙去買兩枝桃花回來裝飾一下。)
“姑爺對吳家如此上心,真係吳家嘅福氣。唔知姑爺想去邊度買花?我陣間就叫家丁準備。”(姑爺對吳家這麼上心,真是吳家的福氣。不知姑爺想去哪裏買花?我等會兒就叫家丁準備。)
邵衍重新抱起墨墨,親昵地親了親它的鼻尖。
“唔使咁大陣仗。我同吳雙兩個人去高第街個邊行兩轉,買兩三枝輕嘅就得了。”(不用那麼大排場。我和吳雙兩個人去高第街那邊轉一下,買兩三枝輕的就好。)
※
吃過中飯,邵衍把墨墨藏在大衣裏,隻留出一顆圓圓的腦袋,拉著化好女裝的吳雙往高第街去了——吳雙便是吳伯口中的“少爺”,隻不過除了同他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邵衍,還有吳家的主仆眾人,外人隻知西關的米糧大戶吳家生了一位美豔絕倫的千金小姐,並不知這位大小姐的真實身份,卻是如假包換的七尺男兒。
“吳媽,點解一定要我扮成女仔?”(吳媽,為什麼一定要我扮成女孩子?)
小的時候,吳雙當然也問過這個問題。可是家中的女仆隻是簡單地回答道:
“少爺,咁係因為老爺同夫人都鍾意千金。”(少爺,這是因為老爺和夫人都喜歡女兒。)
“咁點解唔再生多個啊妹?”(那為什麼不再多生一個妹妹?)
“依個……少爺,咁我就唔知了。”(這個……少爺,那我就不知道了。)
仆人當然不會告訴少爺,其實這是老爺和夫人早就布好的一盤棋。吳邵兩家雖是世交,但關係再好,又怎麼好得過姻親呢。可惜吳家太太身子骨薄弱,懷胎十月生下吳雙,就已幾乎去了半條命。然而這位太太又極其好強,家中大局一概親自主持,更別提讓丈夫另娶了。於是夫妻二人商量,不如就將吳雙從小當作女兒來養。
巧的是,這世交的邵家,雖然是政府裏身居要職,卻偏偏得的是一個除了逗貓和美食,別的都不願上心的小公子。知道吳家是想借助自家的官府背景,坐穩米行龍頭這個位置。反正兒子不爭氣也令人頭疼,索性肥水不流外人田,兩家世交一拍即合,就給邵衍和吳雙這兩個小孩結成了一對娃娃親。
此時,這對兒時的娃娃親玩伴正一前一後地走在高第街的花市裏。廣州花市起源於“花渡頭”,曆史可追溯到明朝或之前,與羅浮山藥市、東莞香市、廉州珠市並稱“廣東四市”,影響甚廣。到了清朝中期,花市有所發展,由各城門向城內擴展,營業時間延長至全天,花卉品種也由單一的素馨、茉莉向多樣化發展。
“之前咁多人話革命依樣唔好個樣唔好,但係諗下,如果唔係革命,花街點會開度嚟高第街依邊咧?”(之前那麼多人說革命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但是想想,如果不是革命,花街怎麼能開到高第街這邊呢?)
邵衍說的革命,便是那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後,廣州城的老城被逐步拆除,花市也擴展到了高第街一帶,並且除了花卉,也會有一些字畫或別的商品出現在花市裏。
“橫掂都是叫仆人去買,直接去河南拿貨仲平啦!”(反正都是叫仆人去買,直接去河南拿貨更便宜啦!)
大概是從小就被嚴格教導禮儀,也常聽父親講述生意場上的虛情假意,吳雙從小就給人一種冷豔清高的距離感,像是對什麼事情都不感興趣似的,不光對外人這樣,即便是麵對青梅竹馬的邵衍,也是冷冰冰的表情居多。
“所以話你依種人真係冇情趣。一日到黑就掛住攢錢。”(所以說你這種人真是沒情趣。一天到晚就想著賺錢。)
早已習慣了吳雙的冷淡,邵衍邊走邊看兩旁的攤檔,笑眯眯地逗著被自己藏在大衣裏的小貓墨墨。
“你睇,我就成日同墨墨去街。咁樣先至可以體驗民情噶嘛!”(你看,我就整天和墨墨上街。這樣才能體驗民情的嘛!)
“係啦,你講乜都啱。”(是啦,你說什麼都對。)
吳雙甩給邵衍一個“懶得理你”的表情,順手一指旁邊一個攤檔上掛著的桃枝。
“桃花點賣?”(桃花怎麼賣?)
“5毫一枝。”
吳雙的麵部表情,大概隻有在談論金錢相關的問題時,才會像現在這樣變得豐富起來。隻見他聽到報價,兩道細長的柳眉一下子就豎了起來。
“西關最靚嘅茶樓先至5毫一位。你枝桃花都敢賣5毫?”(西關最好的茶樓也才5毛一位。你一枝桃花也敢賣5毛?)
“哎呀……”
不等賣家辯解,邵衍先開了口。
“過年啊嘛,啲蔗都一蚊一碌啦!和氣生財,和氣生財!”(過年嘛,甘蔗都一元一根了!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係啊係啊。”
賣家也急忙跟著附和。
“依位老爺講得真係太有道理啦!夫人,你咁有眼光,過年高抬貴手,新年肯定萬事如意,心想事成!”(這位老爺說的真是太有道理了!夫人,你這麼有眼光,過年高抬貴手,新年肯定萬事如意,心想事成!)
“咁你8毫俾我兩枝,發發發都好意頭噶!”(那你8毛給我兩枝,發發發也吉利的!)
“呃……”
兩人正講著價,突然,一陣突兀的喧鬧聲由遠及近跑了過來!
“唔好跑!企住!”(不要跑!站住!)
※
“唔係嘛!過年都不安樂!”(不是吧!過年都不太平!)
原本就不很長的街道被一群警察這麼又跑又叫,逛街的擺攤的都被嚇得紛紛避開。邵衍咂了咂舌,拉著吳雙往路邊靠。
一旁的花農忙著轉移自己的攤檔。吳雙皺眉,一把拉住他的衣服。
“喂,生意邊有做一半噶?”(喂,生意哪有做一半的?)
“哎呀夫人,啲差佬我哋依啲農民百姓邊惹得起啊?命緊要,命緊要……”()一啊啊夫人,那些警察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哪惹得起啊?命要緊,命要緊……
“啊,小心!”
“睇住!”
幾人沒有注意,那個被追的年輕男子已經跑到了跟前,差點就要撞上來了!他強行扭轉身子,踉蹌著拐進旁邊的巷子裏了。
“真係!”
吳雙氣得一甩袖子,轉身就要走。
“都話咗叫啲工人去河南拿貨,你死都話要出來行街。哼!”(都說讓工人去河南拿貨,你非要說出來逛街。哼!)
正說著,那幾個警察也在拱翻攤檔無數後,頭上插著花瓣粘著葉子追了上來。跑在最前麵的警察看到正要轉身離開的邵衍和吳雙,趕緊叫停了後麵的手下。
“邵爺,夫人。”
邵衍回過頭來,笑著朝來人拱了拱手。
“陳隊,就來過年了,戴埋花捉賊仔啊?”(陳隊,就快過年了,戴上花抓賊嗎?)
說著看了一眼剛剛那個男子拐進的巷子。
陳隊抱歉地拱手。後麵的手下趕緊上前,幫他清理掉頭上黏著的花草。
“唔好意思,打攪邵爺同夫人行街買花。有事行先,第日兄弟請你食開年飯。告辭!”(不好意思,打擾邵爺和夫人逛街買花。有事先走一步,改天兄弟請你吃開年飯。告辭!)
※
陳隊領著手下拐進巷子,可哪裏還有剛剛那個人的身影?
“屌……”
陳隊憤怒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後麵一個手下湊上來,手指隔一條街的巷子裏,一個正蹲在地上的人。
“隊長,果個人好似阿進……”(隊長,那個人好像阿進……)
對麵巷子裏蹲著的人見到一群穿警服的人正朝自己這邊走來,急忙站起身子,吐掉嘴裏的煙頭,搓著手從巷子裏快步走了出來。
“陳隊,今日唔係休假嘅咩?哎呀!”
“我睇休假嘅人係你啩?卿進警員!”
屁股被狠狠踹了一腳,卿進差點就要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努力穩住身子。
“隊長,我跟魏央換了班。”
“仲狡辯?”(還狡辯?)
隊長正在氣頭上,卿進的另一邊屁股當然也沒能幸免。
“哎喲!”
“大佬,你睇依個?”
一個手下從巷口撿起一隻舊得發白的破布鞋。
“大佬,依個有啲似啱啱果個衰仔嘅……”(老大,這個有點像剛剛那個小壞蛋的……)
“啊!”
看到那隻布鞋,卿進突然一聲大叫。
“是不是腿上有傷,一拐一拐的一個男仔啊?剛剛看他從巷子裏跑出去了!”
“你個死蠢!”
“哎喲!”
屁股上的痛還沒有消,頭上又被狠狠敲了一記,卿進這下可真是痛得隻能蹲下身子直哼哼了。
※
按照卿進指的方向,陳隊一行人又追那男子去了。
在地上蹲了一會兒,確定他們已經跑遠,卿進站起來,走到巷子裏那幾個橫倒在地的垃圾桶跟前,朝著其中一個輕輕踢了一下。
“他們走了。”
那個被踢的垃圾桶咯吱咯吱地動了幾下,從裏麵鑽出一個衣衫略微起了些皺褶,但不至於襤褸邋遢的男子——正是剛剛被警察一路追趕的那個人。
“他們走了。”
似乎是為了讓那人放心,卿進又重複了一遍。
“多謝!真係多謝嗮!”
畢竟是從垃圾桶裏鑽出來的,即便是空桶也總歸有異味。男子後退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向卿進鞠了一躬,謝了又謝。
“沒,這沒什麼。”
卿進被謝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其實並不知道陳隊他們為什麼要追這個人——但是剛剛在巷口撞見的那一眼,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壞人!
卿進回頭看了看,確定巷口附近沒有人,便又回過頭來看那男子——男子雖然臉上沾了灰,但看得出來,是個相貌清秀的人。
“他們為什麼要追你?”
“呃……”
男子抱歉地露出一個苦笑。
“一言難盡。不過,我唔係賊!我冇偷嘢噶!”(一言難盡。不過,我不是賊!我沒有偷東西!)
其實,剛剛躲在桶裏的時候,他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卿進和那些警察的對話。然而正如卿進對他的直覺一樣,他從剛才決定聽他的話躲進桶裏那一刻起,就直覺地認為,這個說話帶著湘江風情的高大男人,是可以信任的。
“那就說一言好了。”
卿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話,等到多年後回想起來,或許同若塵的一切緣分,都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一言……”
男子想了想,帶著些髒汙的臉上忽然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就是這個笑容,害卿進一不小心就把這輩子都栽了進去!
“如果官人不嫌棄,可否允許若塵第日喺鋪頭請官人食我自己整嘅小食。我間鋪就喺雙門底果邊……咁樣嘅一言,唔知啱唔啱聽?”(如果官人不嫌棄,可否允許若塵改日在店裏請官人吃我自己做的小吃。我的店就在雙門底那邊……這樣的一言,不知中不中聽?)
“聽,聽的……”
被男子明亮的笑容晃了眼,卿進暈乎乎的都有些結巴了。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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