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世如風 第八章 前塵盡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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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那幅畫,定是楊沐為她而作……詩畫合璧,柔情無限……
慕之軒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他早該想到,楊沐成親當夜,她也出現在寒楓王朝皇宮內苑,素日裏,楊沐也是一襲紫衣……
他的柔情,他的追悔,他的絕望,他的自欺欺人,他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一切,他一一向她傾訴。一句一句,都似一刀一刀地割在他心上。他痛不欲生。不是因為他的宏圖壯誌或許會一朝成空,不是因為他或許又將墮入痛苦永無休止的輪回,而是因為他竟然殘忍地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灑了一大把鹽,他竟然讓她與心中所愛為敵,他讓她如何自處?他讓她如何釋然?……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這是他應得的下場。可是,他憑什麼自私地讓無辜的她來承受?她救了他,可是,他卻如此地回報她……
“說完了?”她超乎尋常的平靜,平靜得如同一潭清水,單手握住他肩膀,輕運內力往上托起,淡淡地對他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何須如此自責?”
她該怨他嗎?怨他什麼?
怨他兩天來,為她哭,為她笑,為她歡欣雀躍欣喜若狂,為她摧肝裂膽五內俱焚?怨他兩天來,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體貼她,照顧她,給她最溫暖的懷抱,最堅實的依靠?
他是雄踞一方的藩王,可是,在她麵前,卻像個疲乏的舟子,置船篙於她的眉眼,係纜於她的發際,仿佛她是夜色中唯一的桃花源……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他隻是愛得太深,傷得太深,所以縱然知道她柔情錯付也舍不得放手……
她也是深情之人,又怎麼會感覺不到他的掙紮、他的仿徨、他的絕望……
況且,事實已然發生,再追究又有何益……
慕之軒驚詫地抬起頭來,簡直不敢相信,她怎麼會如此地平靜?她的平靜,反而讓他更加不安:“你……沒事吧?”
看著他目中顯而易見的擔心,雲兒心底隱隱地泛起了一股暖流,而且,她竟然有些眷戀這片刻的溫暖!可是,他,明明不是……
現在讓他走,他必定不依,隨他去吧。
“依靳尚南所言,這裏,應該就是當日我化身玉竹客時的居所了。”雲兒的聲音一如繼往地淡漠,環視了一下房間,然後又把目光移到他臉上,“不如,你去找找看有沒有素日換洗的衣物。”
不多時,慕之軒已然將一個木箱拖了過來。他神色一片淒楚,望向她時明顯氤氳著幾分糾結的柔情。
雲兒打開箱子,果然不出所料,裏麵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幾件月白色長袍,尺寸大小與她一般無二。嗯?箱底好似有一夾層!雲兒躊躕了一下,暗歎了一口氣,徐徐抽開,掃了一眼,又飛快地合上。
不過是一張字條,一塊玉佩,一襲綠衣。
那件綠衣,與她身上所穿,一模一樣。
那玉佩,想必是楊沐當初送她的定情之物吧。可惜物是人非,關於他,她也不過隻能憶起幾個模糊的片段而已。
而那張字條,雖隻一眼,內容卻已烙進她的心中——“從此天涯,相逢是路人……”
相逢是路人……相逢是路人……
柔腸百損,往事難留。昨日種種,似水無痕。明昔何昔,君已陌路。朝露曇花,咫尺天涯……
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從此後桃李春風,誰人與共?
情已逝。緣已盡。她已然選擇了悄然離去,又何必再苦苦追尋?是時候該打算一下以後的日子了……
主意已定,她頓覺暢快無比,連日來彌漫在心頭的陰霾了然無蹤。
“如果,我讓你休兵兩個月,你肯嗎?”她美眸流轉,似乎在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
“好!”他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沒有一絲勉強。若是沒有她,宛東一戰勝負仍在未知之數。而目前曇州新勝,卻也容易產生驕敵之心,若是不量力而行,徒然速戰,隻怕會適得其反。所以,休戰並無不利。更重要的是,他欠她的,就算要付出十倍的代價,他也別無選擇……
“二哥哥,”她心中一陣感動,緩緩開口:“我還這麼稱呼你吧,這兩天,辛苦你了。既然你答應得這麼爽快,我隻好送你四萬精兵以做回報了。”
四萬精兵?她?慕之軒茫然不解。
雲兒微一揚首:“冷月說過,曇州境內轄治良好,隻有西南角上處州一地,山路崎嶇險阻,山民又多強悍,雖然以前出兵征討過,隻是抓了一些外郡的平民而已,其餘都藏在深山遠穀之中,並沒有全部擒獲,若能將其收服,四萬精兵決然不在話下。”
處州?慕之軒眉頭緊蹙。那裏地勢險要,與定州、邛州、南郡、署郡四城鄰接,方圓數千裏,山穀重疊。當地人民深居幽穀,不曾進入城邑,遇到官吏,都是不受束縛地手持武器,在山野裏奔跑,直到人老發白。還有一些被追捕逃亡的慣犯,也都一起逃竄到那裏,占山為王,自己鑄造兵器,訓練士卒。山民們喜好練武,熟悉打仗,崇尚義氣武力。他們爬高山越險地、穿密林過棘叢,好像魚遊深淵、猿猴攀樹一樣來去自如。還時不時尋找機會,出山搶掠。每當官兵前去征討,他們又都尋找山洞躲藏了起來。一旦交戰,他們則一轟而上;失敗了,則又如鳥飛鼠竄。曇州王庭一直以來都沒能製服他們,隻能聽之任之。難道她有什麼良策?
隻見她悠然負手,嘴角勾起一道明朗的笑容:“你隻需下文通知其周圍四城所屬的官吏,命令他們各自嚴密地防守自己的疆界,嚴明部隊軍紀,凡是已經歸順的山民,一律設屯聚居。然後再委派手下的將領,率兵據守險要,隻修繕防禦工事,不與山民交兵。等待稻穀快成熟時,即下令士兵收割,使地上不留稻種……”
“雲兒果然神思!”慕之軒恍然大悟,乍然驚喜。如此一來,那些逃進深山的山民們,原有的糧食已經吃盡,新稻穀又沒有收成,而歸順了的山民設屯聚居,根本搶掠不到任何東西。饑餓難忍,他們還不逐漸出山投降自首?到時,隻要盡力安撫慰問,令他們接受教化。若有遷移到外郡的,不要猜疑他們,不要隨意拘捕。一年之後,山民還不扶老攜幼,大批大批地出山?這可是一批難得的精兵勁旅!而且此後,曇州也再無後顧之憂!
慕之軒雙目立時煥發出無盡的光芒,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
雲兒卻似對他的驚歎視而不見,輕抿了一抿嘴唇,扭轉話題:“還有,冷月,我要借用兩個月。”
“沒問題,隻要你高興就好。”慕之軒脫口而出,隨即便發現自己失言了,現在真相已經浮出水麵,他這麼說難免有曖昧之嫌,見她似乎並沒有介意,他才又繼續:“要不要梅影也同去?”
梅影,他居然讓影閣首領隨她而去?雲兒心中又是一暖:“好吧。”
晚上,將軍府的大客廳裏,慕之軒設宴為雲兒餞行,黎青遠作陪。
慕之軒坐主位,身邊坐著雲兒,下麵是黎青遠、孤雲、冷月、梅影。孤雲、冷月這些年來一直跟著慕之軒東奔西跑,三人的關係除了是君臣,感情有如兄弟手足。梅影身為影閣首領,倒是常年在外,但慕之軒對他的信任絕不下於孤雲、冷月,加上他對曇州駐外各個聯絡點了如指掌,慕之軒才會提議讓他跟隨雲兒,以策萬全。黎青遠更不是外人,曇州一切事務無論巨細,慕之軒在他麵前都毫不避諱。
剛開席,慕之軒就說:“今日算是家宴,我們之間也不需要那些俗禮,大家都不要拘謹。”
他們都已知道雲兒的身份,隻是心中難免還是驚訝萬分,目光下意識地不斷轉向雲兒。
雲兒卻麵不改色地喝著自己的茶水,誰的目光都不看,好像眼前的一切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
黎青遠挑挑眉帶著幾分試探望著她道:“敢問姑娘,何為將帥之道?”
雲兒漫不經心地轉動茶杯:“仁、智、信、勇、嚴,缺一不可,智尤為甚。”
“兵法又當如何?”
“形遜聲;策絀力;勝於廟堂,不於疆場;勝於疆場,不於矢石。”
“部下如何能夠效死力?”
“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軍火未燃,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與眾同也。”
“姑娘高論,在下望塵莫及。”黎青遠起身,深深一揖,先飲為敬,“前次影閣探知,祁國暗向寒楓王朝倉房中投放一種白色粉末,經薛琅查驗,確認此物可致使五穀無法發芽,不知姑娘有何看法?”
雲兒一愣,看向慕之軒,見他也是一臉驚疑,立時明白過來,黎青遠必是擅作主張想借此還她一個人情,於是目光如水般地望過去,柔柔地道:“靳尚南留之無用,不如讓他把這個消息帶回去。”
慕之軒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情態的雲兒,幾分羞赧,幾分溫柔,幾分悠閑,幾分淡薄,一時間竟然看呆了。那一刻,他有一種衝動,如果這樣的她能夠完全屬於他,他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
“好!”慕之軒點點頭。寒楓王朝和祁國關係惡化,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而且,這樣也能減輕一點他心中的負疚感。情深如斯,她能說放下就放下嗎?忽然間他竟覺得有些心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任她怎麼掙紮瞪眼都不放開,眼睛裏隻有溫柔和煦的淺淺笑意。
席上四人見此都不好意思看他們,隻好別開眼去,東拉西扯說些閑話。
黎青遠心中一歎,天意弄人,今日一別,以後是敵是友還很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