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南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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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南國的冬季,照例來的濕冷。常年潤潤的空氣,無故添了分冰涼。猛然吸一口,冷氣直直衝進鼻孔,灌進口腔,嗆進氣管,滿滿地充進肺裏。直沁得人縮縮脖子,呼出一口熱氣。
    桂北的小鎮,雖說破舊些,年味卻比別處來得濃厚。
    我手裏拿著剛買的紅紙,一點一點走在結了層霜的路上。
    今年說好了,要我來寫春聯的;回去時阿姐可有把門神貼好?說起來,還不知今年的門神可有去年請的周正……
    肩上猛然被人一拍,回頭看時,那人笑道:
    “啊喲,果然是你!”
    他呼出的熱氣在空氣裏結成白白一團,隔了白氣,我看清那個太陽一樣的笑臉。
    他……還是老樣子。
    不怕冷地隻穿上薄薄一件夾衣,手裏拎了一袋子煙花,右手臂彎裏還抱了一個穿成了棉花球的奶娃娃。
    我笑著拿手捏捏孩子的耳朵,那孩子把埋著的臉露出來,不滿地衝我打了個嗬欠,呼出白團團一口氣。
    ——眉目間,與他別無二致。
    “這是哪家的孩子?生得真好。”
    他有些局促,又帶了驕傲的神情:“琴子和我的兒子。”
    我笑起來,拿出張錢塞進孩子外衣裏,笑:“托你的福,我終於成長輩了——見麵禮,你別嫌。”
    他笑起來,用力拍拍我道:“哪個嫌你,隻有你一向嫌這嫌那的罷了!”
    再說幾句,便到家了。各自賀了新年,就此別過。
    我關了門,靠在門上想著他的背影。
    心裏竟是靜靜一片,起不了波瀾。以前的那麼多事,好像都化盡在時間裏了。
    在這時節,我們終於又遇見了。
    ——雖然,時隔四年。
    前年打電話過去,他接了,又問我可發福了,可別讀書用過了功長了白頭發。閑閑說了一大堆,道:
    “我跟琴子……要結婚了。”
    心一跳,手已摁下掛機的鍵。
    腦子裏亂成一團,說不出什麼感想。就算早就知道,我與他,談不上什麼結局。
    定了心神,把號碼再打回去。
    他急急問道:“剛剛是怎麼了?”
    我笑:“移動的信號太弱,風一吹就斷。”
    他也笑:“當年我們不也總唱‘雜信太多信號弱就連風吹……’”
    他收了聲,我也沒接話。
    當年。你怎不想,當年我們皆年少。而今……
    他道:“以後,哥佬們可別生分了。”
    他重重咬在“哥佬”(方言,哥們)兩字上,我怎會不懂他的意思。
    我說:“嗯,那我掛了。”
    不等他答言,自顧收了線。
    靠在桌上,眼淚突然就上來了,忍都忍不住的來勢洶洶。心裏道“不準哭”,卻哪裏管得住自己。
    也不管被人看了要笑話。我縮到床上,隻求再不要有人理我。
    前塵往事一一鋪開,再收不住。
    ……全吉。
    初見他時,我們猶是少年。
    我是轉學來的新生,他是班裏的學委。不過是上初中的孩子,個子卻已經長成大半。高高的頭在我頂上晃,衝我亮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是全吉。你呢?”
    沒來由地信任了那樣一個笑容。就算是很多年以後想起那個笑容時,依舊會覺得陽光滿眼。
    年少的我帶了笑回道:“肖峻。”
    十二三歲的孩子,心裏是最孤獨又最熱鬧的年紀。更何況我本性薄涼,不愛與人結交,又從外地過來,人地生疏。
    全吉是我初中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一個。
    全吉管我叫“小白”。這個外號,與我的名字毫不相幹。隻是因為我皮膚偏白些,才得了這樣一個外號。
    我不介意他怎麼叫我。隻要我知道他叫的是我,這就夠了。
    之後的事情瑣碎了。無非是男孩子間的玩耍嬉鬧,一起偷偷租武俠小說看,一起去打街機,打捉鬼大師魂鬥羅拳皇,然後成了鐵哥們——當然成為鐵哥們也是有原因的。他說他喜歡琴子,我便應了聲“我也是”。然而高傲的女孩子一個也不喜歡。
    我笑:“這就成了《圍城》裏的‘同情兄’。”
    他一揮手:“我可不看這東西,找琴子講去,別跟我說!”
    我們大笑起來,然後湊一起想了想,決定周末把琴子約出來,一起去江邊玩。
    他想見的是她,而我,想見他。
    還記得那天是雨過天晴的天氣,空氣裏帶了濃濃的水氣,非常舒爽。
    琴子指著對岸言笑晏晏,我的視線,卻隻落在他身上。
    琴子拿起一塊碎石,遠遠地扔了出去。我一笑,也隨了她,撿起小小一片瓦,順手漂了出去。
    我的腳下沒站穩,身子一歪,險些要落水。他叫了聲“小心”,手一張,正攔在我腋下。
    當時我隻希望時間能夠停下來。我不敢看他,麵上一定是紅了一片吧,連耳朵都覺得熱熱的。然而全身的神經都被牽扯在胸前,牽扯在那隻手上。
    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像,喜歡上這個跟我同性別的人了。
    他把我扯回來,笑:“這麼大個人還不會看路嗎。”
    我想告訴他,有他在時,路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可我當然不能說出口。
    所謂一見鍾情,用在男女之間時便是美好,用於我他之間時,就是罪惡。
    每晚我們都一起下回家,同行的還有住同一個區的另幾個他的哥們。他人很好,人緣也很好,總有說不完的話,說不完的哥們。
    我知道,對他而言,我隻是一個一般的朋友罷了。
    可是我很開心可以跟他在一起,就連話也會因為他而多些。
    雖然回到家一個獨處時,會覺得罪惡。
    我已經不是人們口中的“正常人”,可是還是控製不住地想他。
    會在想到他時就覺得開心,會在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看他有沒有到。會因為他跟我多說了一句話興奮很久,會不自覺地想到他的種種。會想要在他麵前表現出最好的自己來,而他的很多缺點,無論是愛說粗口也好,性格偏粗暴也好,通通全部忽略掉。
    我知道,我愛上他了。
    然而這是不能說出來的。身為男生的我愛上了同一性別的另一個男生,是一件天理難容的事情。
    更何況,他不會接受。
    我開始收集自己各種各樣的心情,把它們寫在日記裏。每每想到他時,就拿紙疊一隻千紙鶴,一一掛在牆上。
    千紙鶴的疊法也是他教給我的。每次疊時,總會覺得溫暖。
    放假時我回了貴州,一個寒假都在想念他。把他家的號碼記得特別熟,每個電話都會去看是不是他打來的。
    接近開學時回了家,他打來電話,我把手放在電話上,遲遲不接。數了十下後拿起話筒,看似閑閑地說道:
    “喂?”
    他笑:“死小子,連我聲音都聽不出?”
    說了幾句後,他帶了點尷尬似地道:
    “那個,我和琴子,在一起了。”
    我怔住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覺得我也喜歡琴子,所以才說得這樣不安。
    沉默了一會,想了想,回道:“嗯,挺好。”
    他玩笑似地道:“你不會因為這個就跟我生分了吧?”
    我笑:“怎麼可能。”
    又說笑一陣,我掛了電話,呆呆地一個人出神。
    我走到書房,看著滿滿一天花板的千紙鶴。媽媽總是說我,一個男孩子,掛那麼多紙鶴做什麼。
    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的,又有什麼難過。
    隻是心裏,終究還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我一直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自己總知道控製自己的行為。我知道,收手的時候到了。
    我把紙鶴從牆上收下來,一一放進盒子裏。那天晚上破例陪媽媽看了一晚上電影。電影很感人,我看了都覺得眼睛酸痛。隻是再不記得,那天到底看了什麼。
    中考時,我考進了省重點。他和琴子由於戀愛耽擱了學業,隻勉強考上縣裏的高中。
    臨走時他拍拍我的肩笑道:“以後見麵可就少了……”
    我笑,看看他跟琴子,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我們不是一路的人。從一開始起就不是。就算我沒有愛上他,我也不過是為了考一個好的高中才來到這裏。他隻是我這段時期的一個夥伴,或者……一個過客。
    我伸手想去碰他的臉,中途又改成了拍他的肩。
    我想告訴他我喜歡他很久了,可是我說不出口。
    琴子還在一旁看著,就算沒有她,他也是不能接受的。
    我想著,就讓這種感情爛在心裏好了。
    他送我上車去。揮手時我終於忍不住衝他喊道:“全吉——”
    可是我說不下去。要開口時,才發現有好多東西都在堵著我的聲音。
    有我的家人,有他的家人,有琴子,有他,還有我。
    原來就算有勇氣,我說不出口。
    我不敢暴露在陽光底下!
    我捂住嘴,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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