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下 萬物凋敝終有散 再會有期手心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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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上幾分。城市裏除了鬆樹和低矮的灌木叢尚保留一絲墨綠之外,其他的綠色植物都已銷聲匿跡,天地間一片灰白;倒是那些形狀各異、塗抹著各色塗料的建築給日漸黯淡的城市增加了一份色彩。鮮紅的屋頂,乳黃的牆壁,在淒涼中努力抗爭。
街上的行人都換上了厚厚的冬裝,身形臃腫,不變的空間顯得擁擠壓抑。即便這樣,仍有一些對美義無反顧的少女們穿著薄薄的絲襪,短裙僅過膝一點,蹬著約有一寸多高的長皮靴,在瑟瑟寒風中無畏高傲地前行,引來周圍人群的注目議論。這個城市的女孩兒熱情,奔放,敢愛敢恨,敢做敢為,性格直爽的可愛,性情大膽的可敬。先天賜予她們優良的身材讓其更有炫耀的資本,對於時尚流行也有著超前的敏感。她們是這個城市的寶貝,她們是這個城市的驕傲。
街頭的各家店鋪紛紛按耐不住,提前打起了聖誕大戰,每家的櫥窗裏都醒目地展示著甩賣、促銷、兌現等等行銷策略。即便是小區裏最為普通的麵館,玻璃門上都會赫然貼著白發白須表情和藹的聖誕老人的畫像,拉麵師傅操著濃重的方言憨厚一笑:聖誕快樂!遠在羅宛基米的老頭決不會想到萬裏之外的中國大地上,他的光榮形象會被如此廣泛的熟知,他的光榮事跡會被如此虔誠的傳唱。他真應該乘著馴鹿雪橇第一個來到中國,往中國孩子床頭的襪子裏塞滿禮物。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世界上的你、我、他第一次如此的接近,如此的息息攸關。
日語口語課隻剩下最後一節了。看似漫長的一個半月的時光在不知不覺中倏然而過,留下的隻有教室裏牙牙學語的反複吟誦的餘音。
大家對久美子老師都十分滿意,十分喜歡她。倒不是她的課程有多麼的優秀,多麼的讓我們受益匪淺,更多的是她對於事物的認真態度,讓我們很佩服,很欣賞。久美子老師每節課都是第一個到教室,最後一個離開。雖然不是專業的日語教師,但她的筆記本上對於每節課的內容總是準備得充分細心,更是從來沒有因為私事耽誤過一節課時。真到了結束的時候,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
“先生,稍微有些胖了啊。”
上一節課,當久美子老師用日語和老趙做對話時,老趙突然用日語來了這麼一句,說得所有人在瞬間的發愣後便是哄堂大笑。久美子老師的臉“嗵”地一下子紅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隻能掩著嘴尷尬羞怯地笑了起來。這個老趙也真是的,這種話也能張口就來,是要嘩眾取寵,還是故意給久美子老師難堪。
其實大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久美子老師確實胖了些。她的臉明顯豐潤了不少,兩腮處都能看到清楚的贅肉,身上好像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即使有變化,由於是冬季著裝多的緣故也不好判斷。久美子老師說她也正因此事而發愁。我們試著給她總結了兩條:其一,中國菜比日本料理油膩許多,好吃許多,她吃了這個又不忍拉下那個,所以吃得比日本要多,營養又足,故轉化為不易燃燒的脂肪;其二,異國他鄉的生活,讓她頗有壓力,使她需要找個出口發泄出來,而這個出口就是暴飲暴食,不能不胖。
她思考了一下,隻能部分同意我們的觀點。她說平時倒並沒有吃太多的中國菜,相反,由於“過度”油膩,她到現在仍是不習慣。好吃的菜自然不少,卻沒有太多的口福,倒是韓國菜吃得挺多,因為班裏的韓國同學的緣故。我們說那也對啊,吃烤肉也長肉。她又說至於暴飲暴食更是沒有的事。她先後拜訪了幾個同日本女留學生前輩,所有人都把自己來中國後那段體重激增的不堪經曆告訴了她,讓她千萬小心,莫不要走了她們當年的老路,所以她平常很是注意,根本不敢多吃。可注意也注意了,小心也小心了,但她還是和其他人一樣發胖了。她很愁新年回國時該如何麵對家人與朋友,唯恐大家調侃她的“胖模樣”。
“心寬體胖。”老趙又來了這麼一句。
“嗯?”因為這次老趙說的是漢語,久美子老師沒有明白是何意思,估計在學校裏她也沒學到如此“高深”的詞彙。
“就是說你比在日本時活得沒壓力,輕鬆愉快,所以身體自然就胖了。”老趙很罕見的把這一長段內容用日語表達了出來,雖然有些磕磕絆絆,但總體意思久美子老師是聽懂了。她眨眨眼思考片刻後說也許是吧。
最後一節課沒有預想中的悲壯淒涼。久美子老師普通地教,我們平凡地聽。沒有“誰的眼淚在飛”,也沒有“還想再聽五百年”。隻有一個人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來,那就是上節課冒天下之大不韙,當麵誇獎女人“你胖了”的老趙。
經全班人集體討論通過,鑒於老趙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所以今晚的散夥飯由他來請,且消費不得低於四位數。老趙聞訊後眼淚都差點下來了,大聲擊鼓喊冤,把自己說得比竇娥都冤。什麼馬上要去日本啦,那邊的物價太高啦,老弟我要去吃苦啦,得饒人處且饒人之類的寒蟬淒切,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不下“死手”是不行了,我大喝一聲:“彌陀佛!”
“汝若再喋喋不休,擾亂公堂。嗚呼呀!就真的沒得商量了,死啦死啦的有!”
老趙蔫了,課也聽不下去了,偷偷掏出錢包,數著即將棄自己而去的人民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恨不得將每張紙幣的號碼都記下來以紀念他們之間死去的愛情,隻為換來他人胃中的夜曲。
最終老趙發現這個世界還是美好的,好心人還是不那麼難找的。一行人來到了一家川菜館,漂著一層厚厚紅辣椒的大盆水煮魚,讓所有人還沒等吃口腔就產生了化學反應,順著舌根滲出粘稠的口水,下咽,又滲出一層,前赴後繼;不可缺少的麻婆豆腐,麻到我們真想去四川尋那位陳姓麻婆叩首頓拜;夫妻肺片讓久美子老師好容易才弄懂名字的含義,為它的通俗直接驚呼不已;回鍋肉來不及回鍋,便被塞進一張張鱷口,順流而下。九個人吃得肚圓腹脹,汗流浹背,痛快淋漓。
“久美子老師,好吃嗎?”
“嗯,嗯。”當事人連連點頭,口中支吾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來。汗水順著兩鬢淌下,將兩側的鬢發打濕浸透。看著她痛苦並快樂的樣子,我們都笑了起來,紛紛打起精神,繼續在辣椒和花椒的海洋中遨遊前行。吃得最安心的當屬老趙,因為即使把所有人都吃成不幸殉國,總價也不會超過五張,輕鬆省了一半。所以此時他又恢複了活氣,吆五喝六的,囂張得不行,好在所有人的心思全集中在怎麼對付桌上這一盤盤讓人又愛又恨的佳肴上,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與他爭鬥。
出得川菜館,時間也不過八點半多鍾。看到大家好像都沒有盡興,時間也尚早,我提議一起去唱歌。這個建議得到了一致同意。
步行不過十分鍾,我們就找到了一家大型的量販KTV。大廳裏已經擠滿了一撥撥來唱歌的人,將前台擠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員忙得團團轉,也應付不來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
久美子老師提議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和大家合一張影,留作紀念,說話間從包裏掏出了數碼相機。原來她總是隨身攜帶數碼相機,無論走到哪兒,如果有她認為覺得新奇或者值得拍下的地方都會記錄下來,然後上傳到自己的博客上,遠在日本的家人和朋友會通過她的博客了解她在這邊的生活點滴,分享她的心情和喜樂哀愁。我抓住一個看上去還比較清閑的工作人員,讓他給我們照了張相。就這樣,我和久美子留下了第一張合影。
來到包廂落座之後,大家一致推薦由久美子老師唱第一首歌以壯聲威,而且必須是日文歌。久美子老師說她唱歌難聽,聽大家唱便好,可我們又怎會饒過她。最後,她拗不過大家,隻好唱了。她選的是宇多田光的成名曲目之一的FirstLove。雖說有些放不開,但唱得還是挺不錯的。那第一次聽到的婉轉優美的異國曲調,讓我們都有些癡醉,沉浸到氣氛之中。
久美子老師唱畢,便將麥克交到老趙手中,讓他做第二棒,稱他今天沒少破費,該當此殊榮。老趙此時已有些微醉,當仁不讓地抓過麥克高歌起來。可他一嗓子喊出,所有人就崩潰了,原來老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音癡。平常若是好好準備,也許還能忍受,但今天喝了酒,舌頭又被麻辣了近兩個小時,早就無藥可救了。老趙絲毫不覺得,唱得十分動情投入,不時還伴有肢體動作。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別人唱歌要錢,他唱歌要命”這句名言。
久美子老師今天穿了一件暗紅色的毛衣,V字領,脖子上戴了一條白金項鏈,上麵還綴著一個小小的墜子,具體造型沒有看清,好像是字母組合。每當一人唱完後,她都會第一個鼓起掌來,臉上洋溢著甜美的笑容。我看著她那精致卻有些肉嘟嘟的側臉,心底突然湧起一種怪怪的感覺,一種好熟悉卻不曾謀麵的感覺。
一行人道別再見。女孩兒們都和久美子輕輕擁抱,彼此祝福,約下重逢。是的,從此刻起,我也不必再稱她為老師。久美子的眼眶濕潤了,亮晶晶的眼睛在黑夜中閃著光芒,大家終於依依不舍的分別了。
空蕩蕩的馬路早已沒有了白天的繁忙喧鬧。我和久美子相鄰而坐,如上次一樣一路無語。狹小的車廂,從身邊傳來陣陣幽幽的香氣,不一會兒便沁透我的心扉。我的思緒在廣闊無垠的夜空四處遊弋,沉醉在幻夢裏不願醒來。我第一次體味到女人身上發出的體香竟然如此美好,令人神往,陶醉中忘記了一切。
車子嘎然而止。我這才從幻境中醒來。
“謝謝。再見。”
“哦,再見……”
久美子推開車門下了車,隻餘下淡淡的殘香縈繞縹緲。我望著她的背影,一種強烈的願望湧上心頭。
“請等一下!”我製住正準備駛離的司機。
“久美子!”我沒有加上“先生”二字。寂靜的夜裏,聲音送出很遠。久美子停住腳步回過頭,我疾步跑了過去,她看著我。
“我,我以後可以叫你久美子嗎。”
“嗯?”她停頓了片刻,然後省悟過來。
“當然可以。我已經不是你的老師了。”她說的是日語。
“再見。”說著,我遲疑了一下後,伸出右手來。
久美子也略微遲疑了一下,隨後大方的伸出手來。我將她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微涼,手心卻溫暖柔順。
我想我和她是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