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溫溫和和地卷起馬鬃，幾隻混於其中的駱駝被簇擁的馬匹迫得不安，挪來挪去。眼前馬群重新落入手中的結果，給許樂幾分狐假虎威的盛氣，他得意地抬著下巴，挑釁地盯住一雙深棕色的馬眼睛，而這匹馬是薩爾蔑的。
    薩爾蔑倒不怕這個連自己的馬都不忘威脅的家夥，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不安地朝幾個掠馬的成年男人看。
    許仙遠遠繞來，自覺阿哥不會無緣無故地衝馬瞪眼，上去就是一巴掌，馬兒的尖耳朵晃了許多晃，一陣驚惶。
    許樂一擺手，遞話道：“我，許樂！認識了吧？！”
    許仙連忙告訴他：“阿哥。它就是一馬！看它不順，一刀宰了不就得了！”
    “是它看我不順當，頭都不低一個。去，讓馬都臥下！他阿媽的，你說咱兄弟兩個都威風凜凜的，它們為什麼就不怕呢？”許樂看向薩爾蔑，卻問飛孝。
    許仙想也沒想，回答說：“畜牲唄！阿哥，怎麼讓馬都臥下？”
    “有了。”許樂括手一笑。一轉臉，他問薩蔑爾：“知道不？馬少了兩匹。奴隸都沒少，怎麼馬少了兩匹呢？”
    這下連托路子見敵方可汗的機會都要丟去，薩爾蔑心裏恨死了，但也不得不低頭，含糊道“恩”了一聲。
    許樂見他承認，趁機刁難說：“這匹抵了。可還少一匹……怎麼算？你可別往我家賴，就你這個樣兒，我還怕你帶著我家的馬投敵呢。”
    薩爾蔑哭喪著臉問：“那怎麼辦？”
    許仙問：“是呀，怎麼辦？一刀殺了？！”
    許樂一回頭，抑製不住地一笑。他回過頭，和許仙耳語兩句。
    片刻之後，就是薩爾蔑的大叫聲。
    嫉妒逢術暴富的陳良就在一旁，可他心裏不是滋味，不忙著去，回頭時，許仙和許樂已抱著什麼跑得飛快。他搜索了幾下，隻見馬不見薩爾蔑，腦子一激靈，忙問自個：“這哥倆才多大？剛才還笑嗬嗬的，轉眼摁死了個人！我還真不如逢術，不知道在他們身上使勁。”
    他晃著馬鞭回頭，扭頭看到蕭寶法也帶了個人趕去，便狠狠地抽了匹不聽話的馬，扭頭去找逢術要好處去。
    蕭寶法一眼看去，心裏想的和陳良一樣。但他和陳良不同，是要見屍的，便在出事的地方找。正焦躁著，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哥！”
    蕭寶法扭頭看去，身旁的男人卻已大笑。原來薩爾蔑摟著兩條腿，一絲不掛地蹲到草後。
    蕭寶法又氣又怒，粗聲訓斥：“你惹誰不行？惹他？！別說他扒你的衣服，就是要你——一個俘虜的命，誰又能為你說得上話？”
    薩爾蔑歎氣解釋：“哥！我想見可汗大人。再說了，帶著馬和奴隸投降，那和俘虜可是天壤之別呀。誰知道他家世強硬，連可汗的馬都敢奪。”
    蕭寶法對許經緯並無不滿，打發手下去尋些衣服，隻是擺手歎氣，說：“知道不？那誇肖野龍當初在老爺子麵前多紅，請無不予。可誰知道一轉眼，老爺子就看上他阿爸了，不但殺了誇肖野龍來收買人心，還把我一房姑的養女嫁過去。那小妹子可美得很，不知道饞壞了多少族裏的年輕人！”
    說完，他又絮叨：“人家人也實在，更為族裏立下過汗馬功勞，理所當然被雲嶺器重。這孩子倒不是依仗誰，那是愛財愛的。”
    說完了，手下也拿了衣服來到。薩爾蔑穿上才問：“我阿哥怎麼樣了？”
    蕭寶法略有些快慰，心想：你還知道問問你阿哥。他搖搖頭，說：“仗打半晌了。別的，我不佩服，就這個打仗，蕭擺尾沒說的。見他和你阿哥逢了對手，我也沒往輸贏上下論。這還正合計，兩虎相爭，豈不一傷？準備讓你去援軍那兒喊幾喊，逼你阿哥棄暗投明。”
    薩爾蔑搖搖頭，說：“哥！你得信我。他壓根就不在乎這些馬，隻是不想在自己手裏丟掉。不過，即救他又能大獲全勝的法兒不是沒有，你帶我去見將軍，我跟他說。”
    蕭寶法不信，問：“說什麼？”
    薩爾蔑說：“將軍守得準，戰線拉在葫蘆口上，倘對著援軍放馬，以精銳掩殺，必可獲勝！”
    蕭寶法突然發覺他的眼神裏透著以前看不到的自信，便定定地看著他，說：“戰前沒什麼犒勞勇士的，蕭擺尾早就把馬規派了。此時放馬，失信於人，就是勝了也不可取。”
    薩爾蔑笑道：“何不以借用許樂的那一半？既然他搶了可汗的馬，便再以可汗的名義借來，戰勝之後，他父親總不至於去討。”
    蕭寶法體味了一下，皺起了眉頭，問：“你該不是和那小子杠上了吧？蕭擺尾會不會聽你的我不知道，但那小子肯定不會願意。”
    薩爾蔑怕自己沒有機會表現，又說：“他父親願意就行了。我怎麼會和一個孩子慪氣？隻是覺得這樣更好。”
    然而，他沒有說服蕭寶法，正期待著見到蕭擺尾時講給蕭擺尾，消息傳來，蕭擺尾的人馬反被薩林黑闊驅趕的牛羊馬匹衝散隊伍，而今，阻攔敵援的前路戰線也已難保。
    蕭寶法出於責任心，帶人前往聚集，他也隻好跟著。趕到半路，消息又到，說是敵援急急撤退，薩林黑闊丟棄牲畜，不顧而逃，被殿後的猛人射成刺蝟，部眾折回，已經向前路人馬投降。
    薩爾蔑聽完大哭，由蕭寶法陪著去到前路，一問脫身的從人，方知猛人射薩林黑闊並非誤殺，而是奉了紅日可汗的命令。
    蕭寶法心裏也不舒服，默默地聽一會，猛然覺得薩林黑闊實為自己而死。
    這時，一個一臉淚水的猛人泣不成聲地告訴他：“爺。首領大人托我告訴您，為他照料薩爾蔑，不要讓他可憐的阿弟像個孤雁！”
    蕭寶法向薩爾蔑看去，見他仍在大哭，忍不住怒吼咆哮。
    ※※※
    小勝之後就是大勝。紅日可汗敗退時中了許經緯的埋伏，自盡身亡，他的長子——完虎力迫不得已，率眾投降。蕭青雲見大局已定，便讓蕭擺尾，餘山漢等雜牌軍繼續北上，而自己引兵而回，料理家務。不甘心的戰士們開始在草原上尋找獵物。
    他們都瘋了一樣，闖入羊群，殺去反抗的男人，搶掠出財物，幹盡能夠幹出的所有壞事。無論是有沒有參戰的部落人家，碰到蜂擁而來的他們，要麼轉移，要麼敗北。
    許樂隨著大人北上作戰，不日已抵達頓河達林格裏奇，要和那裏的馬隊合擊達林格裏奇千戶。
    可當他們迂回到敵後時，戰爭已經結束。
    原來，達林格裏奇千戶瑪林嘎達欺軟怕硬，因受人蠱惑，見來犯之敵零星可欺，殺了幾個落單的騎兵，惹禍上身。稍後，他清醒過來，便舍棄治下百姓，涉河而逃。
    許樂和許仙跟在逢術左右，正取笑瑪林嘎達如何不濟，見到了戰後的複仇。
    一行要被趕到河邊的俘虜迎麵走來，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和孩子，神色黯淡，個個如同羔羊，被一根很長的繩子牽著，默默低頭走路。
    騎馬的戰士揮著刀子，凶神惡煞地趕在後麵，毫不手軟地落刀。
    陡然，幾名穿插的騎士突然頓住，原來一名騎士突然落馬，被他擄在馬上的猛女掙於馬下，苦於無路，迎著許樂等人的麵奔去。
    女子身上的衣服都已爛掉，如同溺水掙紮一樣扭跑，卻不呼救，大概知道無人會救她。
    許樂分明地看到她眼中的恐懼和額頭的汗水，正默默地欽佩，為她祈命時，一隻羽箭釘在她的背上。
    她依然還在向前奔跑，到了許樂的馬頭才倒下，但眼神的仇恨和獰然許久未散，而背後的手裏，仍握著一柄沾血的小刀。
    一個狂奔的騎士吼到跟前，卷去了屍體的頭顱。
    隨後，他哭一樣衝到俘虜堆裏，一陣亂砍。
    血濺如潮。
    許樂眼睛不住地跳，隻是默默地叫：“她殺你的親人，不是因為你們殺了他的親人嗎？”
    “反正也要殺的！”一人大喊，“攔住他，趕到河邊再殺！”
    許樂心裏發寒，連忙問：“阿叔，這些人！全部殺完？”
    逢術看他大驚小怪的樣兒，故意問他：“你怕了？”
    許樂冷冷地哼了一聲，叫上許仙，扭頭走了。
    他沒有去看殺人的場麵，但睡到夜裏，卻分明地聽到雷動的哭喊。
    他起來，走出營帳，發現武士們都在睡著，空空無人的營地隻有狼煙。回來躺下又睡，接著又聽到哭聲，出來還是空無一人。再睡，還是睡不著，隻好走到頓河邊，聽它拍打著漣漪。
    屍體遠在下遊，卻又像是在腳下。
    而這條被歌頌不休的母親河，卻飲滿牧民的鮮血，它靜靜地，一點悲喜都不表示出來，一如既往地往複北流。
    於是，許樂帶著難以釋懷的口氣，問她：你沒有感情嗎？
    河水嘩啦啦地響應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波浪聲變成哀求，像一個母親般的乞求。
    許樂傾聽在那兒，直到腦門絲絲發涼，才自言自語一句，說：“他們已經不是我的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