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節最末夜，才剛現了黑，便熱鬧的擠兌些人。繁京的浮華，才剛剛嶄露頭角。從雲英石的大道，一整串兒絲錦的宮燈，星啊點的。浮生如斯，拈花長燈，花巷深處，幾近墨色的天空餘下瑰麗的玫紅。
    高籠著飛紗的樓閣，燈火通明。人群擠在台子周圍看著好戲。正對著的鋪子上，白衣少年斂色沉靜，合起白鬥篷，以淡淡的神色看著高樓。“玲瓏八塔，千寶薈來。”那傳說中善德帝給浮蓮公子蓋的塔，如同曆史的見證者，沉靜地隱匿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但那曾經的繁華，曾經的鼓角爭鳴，卻都如曇花一現，僅在史書上占了一席之地。
    精巧的鈴鐺叮鈴叮鈴地響，透過層層的人群，莫然開始恍惚起來。淺淺播放的剪影。同光景旖旎著，然後漸漸重合。
    似乎是很久以前吧。久到，上一個朝代。還沒有離朝的時候，繁京也還不擁擠的時候，一切都還安靜而美好。夜色中寒風獵獵，風劃過小勿語白皙的脖子，鑽進那圈雪白而價值不菲的狐毛，他打了個激靈，本能地向抱著他的人的胸膛靠攏幾分。小手抓緊那人的胸襟。
    現在都很晚了……勿語感到不安。他委屈地撅了嘴，可還是用舌潤了潤幹燥的唇，什麼都沒說。他是好孩子。他不會任性。他很乖的。父王也……很喜歡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有些空曠，然後突然停了下來。勿語疑惑地抬頭的時候，看見那人尖削絕美的下頜上，晶瑩的淚輕輕的滑下。滴在勿語的手背上。清冷的淚，就如清冷的人兒。
    勿語皺著眉頭，拉拉那人的衣袖，唇輕啟，然後忽的止住，隻剩一個唇語。他思索一會兒，怯怯地開口：“莫叔叔……”抱著他的人輕輕一怔，倉皇的擦幹淚。低頭看向勿語的時候，溫柔地笑著，莫念精巧絕美的臉緩緩靠近，輕吻了一下勿語。
    一幢剛剛修好的樓閣，還嶄新地散著檀木的清香，“語兒看見了嗎？”抬手遙指，從莫念臂上劃下一襲輕柔的袖子，方也是雪白的裘襖。向上循著去，卻是大紅的呢錦。莫念的聲音或許早記不真切，隻依稀記得，如同冬天太陽般溫柔的意味。勿語乖巧地從莫念的臂彎抬起頭，探向外頭。他見到那個樓閣，很高的，八層。十二飛簷。鈴鐺輕輕的碰撞。於是他點點頭。
    莫念彎下身把勿語放在地上，笑得燦爛。“語兒想和……莫叔叔一起玩兒嗎？”
    有雙溫柔的手拂過勿語的頭，那時勿語剛不過八歲，小孩心性，咧了一個笑。甜甜的應了聲。莫念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浮瓏閣，腳下一點，身影輕如燕，勿語看得有些癡。莫念雙手一揮，兩條紅綢緞子甩出一圈兒波紋。他本就是這天下最美的人，廣寒仙子一般在月下舞著。他衝勿語眨眼，陡然如最最俏皮的未長大的孩童：“看好了啊！”
    萬千燭火，有如白晝。齊齊亮起，七彩緞子從第八層翩躚而開。莫念輕盈轉身，順著緞綢落下。那夜，通亮。
    莫念飛下急急把勿語抱在懷裏，盛世華景，七彩玲瓏，緞子將他們湮沒。影子投射到上麵，綽綽的閃爍。四周的彩綢肆意的紛飛，勿語愣愣地聞著莫念身上清淡的蓮花香，不知所措。過了很久。勿語聽見，莫念在他耳邊輕輕的呢喃：“逃吧……我們逃好不好？……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反正不知道為什麼，勿語哭了。淚無聲地滴在莫念的頸裏。“莫叔叔……今天是語兒的生辰……語兒不走……語兒要父皇……語兒要父皇……”
    莫念渾身一僵，眼裏的淚，緩緩滴落。又慌忙擦了擦臉，對勿語笑：“皇上忙著，日理萬機。今天是語兒生日，莫叔叔陪你過。”
    後來下了雪，那是勿語頭一次見到。江南從不下雪，溫溫暖暖的。自他四歲那年被北談問天從江南接回來後，是第一次見到。多漂亮的雪，六角形的雪花，如同天鵝身上雪白的羽毛。
    他記得，那天自己摟著莫念笑得有多開心。
    又是一股子冷風，乍暖還寒時期，又是晚上，莫然被驚住，視線回了清晰。拉緊披風。店家見他身子單薄，拾了一個炭爐遞給他，見他隻輕輕道謝，聲音清冷。不禁詫異，隨後自嘲般搖搖頭：“十年了……你老糊塗了吧？”勿語抬頭淡淡的看他一眼，他才繼續在外頭吆喝招呼。
    炭爐燒得噼裏啪啦的直響，映著莫然纖細蒼白的臉。
    浮瓏閣前聚集了很多人，十分熱鬧。不時有人大呼好。百無聊賴之間莫然開始思索那些人都跑到哪裏去了。先前還圍在自己身邊聒噪的賀蘭爵，獻盡殷勤的獨孤羽，此時都一哄而散，不知所蹤。抿嘴站起身，他安靜地看著浮瓏閣，如同多年前那個小小的他，看著美得如仙子的人，在浮瓏閣前，為他一舞。
    “嘿！”一隻張牙舞爪的惡鬼，舌頭伸出尺二長，麵目猙獰凶狠。莫然驚了一跳，朝後一退，這才看清那惡鬼已變成離落的樣子，清俊秀逸，眉目俊朗。莫名舒了一口氣，離落嘻嘻笑著，又執起手中的麵具，搖頭晃腦，“是誰在朝露節孤孤單單啊？我要吃你哦！”
    說罷還扯住下眼皮，伸出舌頭做了個極醜的鬼臉。莫然撲哧一笑，離落呆了。
    紅地毯，紫檀屏風，浮瓏閣的頂層高掛繡球。幾個民間藝人爭著攀上那隻七彩繡球，眾人在底下高聲叫好。離落從人群中靈活地鑽進鑽出，擠到最前排，然後用手拉著身後的人讓他站到自己的旁邊來。他握著莫然的手，站在前麵，年輕俊美。他跟著揮舞了下另一隻手，“好！！”
    莫然任由他牽著，盯著頂端的繡球微微發愣。離落看他那樣，握緊他的手，笑的時候露出一顆酒窩，“抓緊了啊！”隨後隻見一道紫色的身影快速的騰飛而起，躍上浮瓏閣。離落摟住莫然，拉開每一層的繡球。然後輕巧的落在頂端。
    霎時間，四處的彩球展開，就像盛開的花朵。從頂端，一層層一浪浪的鋪開來。離落站在上麵，雙手環住莫然的腰，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他們腳下，是絢麗的華彩。莫然的披風輕輕飛動，他靜靜地靠在離落的身上。眺望遠方，是漓江的一片燭光閃爍，再過去，就是煙雨江南。
    離落勾起笑，收緊手臂。莫然背對著他，他不輕易流淚，可那淚，卻止不住地落下。
    石拱橋，紅燈籠，白衣裳，小紙船。離落把著莫然的手，在生宣上，一筆一筆地描摹。潑墨的顏色，一個遒勁的落字。離落在莫然的耳邊輕輕地說道：“以後你要叫我……落。”
    一個帝王的名諱，莫然輕輕地在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