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然！溫然呢？！楊亦急了，一下坐起身，在鋪上到處摸索，打了打火機四周照了一圈，房裏沒有人。
    他慌了，拿著打火機在房間裏亂轉，想開口喊，可是那兩個字硬生生噎在了喉嚨口，怎麼也出不出聲來，涼意一陣陣從腳底往上竄，幾乎就要站不住。
    時至今日他才真正明白六神無主到底是個什麼感覺。為什麼要睡？為什麼沒看好他？各種責罵的聲音攪得腦袋裏嗡嗡直響，若不是門外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鉤過他的注意，怕是再這麼一會兒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好像是誰赤了腳在地上跑，腳掌與地麵碰撞，發出“啪啪啪”的聲音，跑了一陣，穿過草地，腳步聲變成悶響，還有草叢擦著褲腿的簌簌聲。
    腳步聲有兩個，一直在跑來跑去，嬉鬧玩耍似地，聲音不遠不近，好像就在門外的大院子裏。
    楊亦發誓他真的聽到了外頭清脆的童音和咯咯的笑聲，可是打開門，什麼人都沒有，隻剩一片寂靜。
    他跑到屋外，天還黑著，除了打火機發出的一叢微弱的光亮，整個大院都黑漆漆的。楊亦腦子裏反反複複回蕩著溫然兩個字，握著打火機的手不住顫抖，這麼大的地方完全不知從何找起，隻得一叢一叢草，一塊一塊地看過去。
    他慌亂地找了一會兒，邊找邊喊著溫然的名字，越找越焦躁，不斷對自己說冷靜，要冷靜，在黑暗裏一步一看地走著，突然踢到一個圓圓的硬東西，他心口猛然一揪，蹲下身，握著打火機小心翼翼照過去，火光下映著的是兩個大頭娃娃的頭。
    不是溫然！楊亦抬手把那兩個頭套拍開，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沒想到那兩個娃娃不是頭套，而是套著大頭娃娃的兩個人，被他一拍，突然彈起身，轉過頭朝他“咯咯咯”笑起來，頭套下的人還笑嘻嘻地晃著頭，“找到咯、找到咯”這麼喊著，站起身來，孩子似地拍拍膝蓋上沾到的泥土，隨即後退幾步，對楊亦招招手，一甩頭，蹦蹦跳跳跑遠了。
    楊亦追過去，沒跟上幾步，那兩個大頭娃娃的身影就淹沒在了黑暗裏。
    楊亦已經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覺了，他感覺自己的頭渾得簡直要炸開來一般，眼前恍恍惚惚，隻看見遠處一間屋子發出朦朦朧朧的光亮，似是點著蠟燭，忽明忽暗。
    他踉踉蹌蹌走過去，景物漸漸清晰，眼中映出熟悉的窗格，那屋子昏暗的油燈在窗紙上斜斜地照出一個影子。
    那影子的身量說不出的熟悉！楊亦瘋了一般衝到房間門口，滿腔的急躁呼之欲出，他抬起手，就在快要碰到門的那一刻，滯住了。
    如果打開門，自己……會看見什麼？他害怕，怕得連一扇小小的門都不敢打開，怕門背後有的隻是……
    可境況卻不容得人掙紮這麼許久，楊亦一咬牙，推開了殘破的門。
    屋內一人靜靜地坐在窗下的梳妝台前，從門口隻能看見側麵，身上鬆鬆垮垮套著一件大紅色的戲服，戲服上到處都是褐色的斑斑點點，像血一樣沾了滿身。
    桌上一邊放著個鳳冠，鳳冠旁邊是其他飾品。那人側著臉，額上一圈銅錢片子貼得整整齊齊，耳側墨色的大柳片子襯得拍了底色的皮膚分外的白，臉蛋尖尖甚是好看。
    他拿著筆正在描眉，油彩盒子在麵前一字排開，描一筆照一下銅鏡，看樣子心情甚好，翹著蘭花指又描又畫，對著鏡子左右端詳，口中似有似無這麼唱道：“玉石橋斜依把欄杆靠，金絲鯉魚朝見娘娘……歡見魚戲水，金絲鯉魚在水麵上漂，水上漂……金絲鯉魚……水上漂……”
    他坐著依依呀呀唱了一會兒，聽到門口的響動，轉過臉來，昏暗的火光照得整張臉異常的慘白，盡管妝上得很濃，楊亦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可不正是溫然！
    “溫然！溫然！”楊亦衝過去，一把握住溫然的手腕，急急道：“你在幹什麼？！你、你怎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溫然喜滋滋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眉頭緊皺到一起，睚眥欲裂，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似的，昔日的溫潤一瞬間麵目全非，狠狠地揪住楊亦把他往案幾上撞去。
    “啊——”楊亦被撞得痛喝出聲，腰直直地磕在案幾邊緣。案幾猛地震了一下，鳳冠頭飾從台麵上跌下來摔得七零八落，油彩罐子也翻了，染了滿桌稠膩。
    溫然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看見了一定要置之死地的仇人，瘋了一般伸手過來要掐楊亦的脖子，楊亦扣住他的手腕，幸而力氣比他大些，勉強製住他，把他的手臂按下來，溫然手腳掙紮不休，口中“啊啊”地叫著些不成句的話，聽在耳裏淒慘異常。
    楊亦看著溫然，這般神情，滿身的陰氣，這不是溫然！可是不是他還會是誰？懷裏的這副身體自己再熟悉不過了，確實是他，隻是身體裏的靈魂好像換成了另外一個，莫不是被惡鬼上身了？
    溫然趁楊亦愣神的功夫，“啊”地大叫一聲，腦袋猛地紮下來向著楊亦的動脈咬去，楊亦眼神一晃，頭一偏，溫然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夏天衣服穿得單薄，楊亦的肩膀差點被咬下一塊肉來，冷硬的牙齒埋在肉裏還在用力，把肩膀咬得滲出了血，血腥氣似乎使得他更加狂躁，對著楊亦一陣踢打，楊亦不敢作太激烈的反抗和鉗製，怕傷到溫然，隻是死死地抱著他，對溫然加之於身的疼痛仿若未覺，低頭在他耳邊一個勁地喃喃：“溫然，溫然你醒醒，溫然，溫然……”
    就這麼僵持了好一會兒，溫然趁楊亦不備，突然鬆開嘴，雙手掙脫上來掐住楊亦的脖子對準喉嚨就要咬。楊亦見他鬆口，猛地把他壓到地上，騎在他身上膝蓋死死壓住他的雙腿，狠狠心，揚手“啪啪”扇了他兩個耳光，嗬斥著：“滾出去！滾啊！不要纏著溫然，給我滾！”
    被壓在地上的溫然還在掙紮，楊亦連著又甩了他幾個耳光，溫然卻仍舊如此。楊亦急得不行，看著溫然的臉，實在下不去手再打，好在這時溫然露著凶光的眼漸漸地渙散，楊亦感覺到他身體一顫，神智恢複了清明。
    “溫然……？”溫然還在掙紮的動作漸漸放緩了力氣，楊亦不確定地喚了一聲，溫然呆呆愣愣地著他，眼中滿是疑惑。
    終於醒了過來，楊亦緩緩倒下去，摟著溫然，呼出長長一口氣。
    溫然像夢遊突然驚醒似的，看著壓在自己身上的楊亦有點不知所以，又看見他肩頭上的血，嚇了一跳，而自己唇上竟然是濕的，伸出舌頭舔了舔，一股鐵鏽味。
    他怎麼會在這兒？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隻記得晚上睡下後，不知什麼時候就開始做噩夢，有個黑影冤魂一般纏著自己，掙紮著醒不過來，它仿佛積蓄了莫大的仇恨，他被纏得透不過氣，但是他卻不討厭那個影子，隻覺得他很可憐，心裏突然就起了共鳴，好難過好難過，隻想殺了自己，仿佛隻有死才是解脫，這種刻骨的心痛感覺再也不想多忍受一刻……
    楊亦漸漸平靜下來，鬆了口氣，把仍舊呆愣的溫然扶起來。溫然還坐在地上，想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於是張口喊了一聲楊亦。楊亦聽到這一聲喚，什麼都沒回答，溫然隻聽到一聲壓抑至極的喘息，就看見楊亦本來已經站了起來，又“撲通”一聲直直跪倒在地上，張開手抱住他，像要把他嵌到自己身體裏似的緊緊地箍住了他。
    溫然覺得楊亦勒得他骨頭都痛了，腦袋還沉沉地擱在他肩膀上，一動也不動，隻是使勁地用力，身體微微地發抖。
    溫然被抱得難過極了，想推開楊亦，卻發覺肩膀上濕了。
    “我……我以為……打開門，就會看見……”好一會兒，楊亦鬆開溫然，垂著眼瞼咕噥出聲。
    “看見什麼？”溫然眨眨眼，嗓子還是啞的，說話很輕，楊亦話還沒說完就打斷了他，捧著他的臉，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回暖過來的手貼在臉側，漸漸有了溫度。
    楊亦沒有回答，也不再說話，就在這樣的目光中漸漸安定了。是看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不要再去想那些，人還好好的在這兒不是嗎？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在地上，燭台的亮光忽明忽暗地搖曳。
    溫然本就生得好看，是那種秀氣溫潤的美，此刻麵上慘白的粉底在掙紮時擦掉了好些，被打的一邊麵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眉眼的妝沒花，墨色勾勒出細長的雙眼，使原本就生得靈動的眼睛更加精致了，臉頰兩旁的發片散了開來，垂在耳邊，發髻和額頭的小彎也有些歪斜，身上的戲服半敞著，最勾人的是被楊亦的血染濕的唇，唇上一抹妖冶的血紅，襯著一副仿佛遭人欺辱過的樣子，說不出的動人，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異常的美豔。
    但看在楊亦眼裏卻絲毫勾不出什麼欣賞或欲念，他小心翼翼拆掉溫然頭上的假發，脫下那身染了血的戲服，狠狠扔得老遠。
    看著溫然左側臉頰五個鮮明的紅指印，也不敢碰。他何曾打過他？不要說打了，就是吵架也沒有過，自己怎麼舍得他疼舍得他難過？
    楊亦低頭，目光也漸漸地沉下去。
    “好了，”溫然摸摸他頸後的發，不想再讓他自責下去，岔開話題道：“現在該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吧。”
    “你被髒東西上身了。”楊亦抓過溫然的手，慢慢說給他聽，說到打耳光那裏，溫然摸摸火辣辣的臉頰，楊亦又低下頭。
    溫然最受不了他這副樣子，握了握楊亦的手，指著自己的臉笑著說：“還好隻打了一邊，等會腫了，這邊遮住，剩一邊臉還是能見人的。”說完又“啊”地叫出聲，探身去看楊亦肩膀，傷口樣子挺慘，倒不是非常嚴重。
    溫然抬手勾下楊亦的腦袋，額頭貼著額頭，學了一副痞子的樣子，笑嘻嘻地說：“你啊，知道我的厲害了吧，以後可要老老實實的，知道嗎，嗯？”
    楊亦終於撲哧一聲笑開來。
    溫然牽他爬起來，說：“我們回去吧，去打點水處理一下傷口，不知道其他人怎樣了，會不會出事……”
    隻要溫然沒事，管他們死活。楊亦在心裏腹誹了一句，與溫然一同出了這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