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轉，濃霜打滿了枝椏上的秋色。
    一方花梨木支起的八仙壽桌擺齊了一十六樣早膳，紅漆彩金夔雕紋恰與那道杏龍菇湯相得益彰，襯出一派明然之景。待一行人落座，初兒與暮兒方才踏進，彼此皆給安陵析痕請完安，初兒才遞了帕子於洛明辰，輕聲稟著，“今兒讓暮兒做了道菜，說讓主子們嚐嚐她的手藝。”
    “哦？哪一道？”原不經心的洛明辰輕展了目，漫過滿桌的珍饈，淺問著。
    “蔓越桂蓮燜肉。”身後暮兒抽身上前，低了頭答道。
    “你就是新來的丫鬟？”剛淨完手的安陵析痕淡瞥了清眸掠過她的發髻，方起手拈了玉箸夾起桂蓮肉放入口中，卻見眉心處忽的豁然，玉宇瓊輝笑道，“潤而不肥，滑而不膩，卻是道好菜。”
    音落，洛明辰亦緊了掌心夾起一片桂花蓮肉放入口中，輕以貝齒咀嚼，頓覺口中留滿了香氣，灌入喉中亦是清清淺淺的桂花香，甜絲絲的蓮子更是盈滿了舌蕾，隻想多咬幾次，不忍吞下。
    “怎般做的？”記憶中洛明辰於太傅府待了一十四年，日日珍饈必是嚐的遍的，唯此一次又覺新意，是從未吃過的甜品。玉箸淡放了平桌，洛明辰方以問下，夾帶著從未有過的好奇。
    “回王妃，做這道菜，必先要從桂蓮肉上的湯汁做起。先將糖汁放至砂鍋內以小火慢燉，複再添些許桂花醬放入其中，自堂罐中取白茯苓三兩，去皮，待砂鍋冒了熱氣再加上，才有了這個湯料。”暮兒淡垂了眸，聲音愈發輕熟，“再將白糖蓮子自籠屜中取出，濾下潷去鹵汁，將火調旺，倒入鹵汁，加蜂蜜燒沸，用水澱粉勾芡，再放入糖桂花攪和，澆在火方上麵。最後將鬆子仁撒入蜜調薑汁裏，混上燜肉，便是這道菜了。”
    “真真是好材料，好做法。”一旁書書聽的入迷，忍不住爭了話音，卻不想正碰上洛明辰的冷眸，忙又低了蛾眉諾諾道，“光看著這道菜，就忍不住要嚐嚐了。”
    “倒是個從未見過的做法。”輕出了聲，洛明辰心下竟是莞爾，怡紅院燒火丫頭一別，竟是兩年，這兩年，卻也似兩世之隔，再沒做過一次膳食，再沒進過一次廚間，自信手藝還過得去的她如今卻也由衷讚歎起這一方菜點，卻是從未見過的做法。嘴角輕勾了絲笑，洛明辰轉了眸，心下百轉，暗道若是重新做個丫頭，不知自己是否還拿得起那把菜刀。
    “謝王妃誇獎。”淺福了身子，暮兒清了清嗓子，複道，“這是我們家鄉菜，尤以湯汁有特色，家中父親常讓我做給他吃，我便對這道菜極為熟悉。暮兒是個貧苦女子，不曾學過規矩，但大字還是識得幾個，心裏便是感激王妃收留暮兒，暮兒亦隻能感恩戴德好好伺候王妃，沒有其他心思。”
    “不曾學過規矩，倒也算識大體，日後就留在府裏吧。”一聲接了話，安陵析痕展眉淺笑，複探了身子於洛明辰繾綣道，“近日府裏正缺個隨侍，夫人就讓暮兒跟了我吧，添水倒茶倒也難不住她。”
    “王爺既然說了，留去就是。”輕拿了羅帕拭去唇角的羹汁，洛明辰暗轉了目，隻輕聲應著，並不看他。
    “想來暮兒模樣不光俊俏，連著手藝都是出色的。王爺看中你了，還不快快謝禮。”一口咽下桂花肉，書書看著那兩人冷了話，自己個兒忙又來了精神，笑言對向暮兒。
    “謝王爺。”輕躬了身子，暮兒作以謝恩，然未待音落便忙又看向書書，眉心微蹙道，“爹爹說，女人之美，下美在貌，中美在情，上美在態。以鏡為鏡，可以觀貌；以女人為鏡，可以動情；以男人為鏡，可以生態。無貌，還可以有情；無情，還可以有態；有態，則上可傾國，下可傾城。書妃誇暮兒模樣，卻是折煞奴婢了。”
    “你爹爹讀過書麼？”一旁書書早已聽的呆愣，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方才啟口低語，“好厲害的言論，我要記在書裏，要記在書裏。”
    “書書……”眼見得洛明辰凝冷了眸，安陵析痕一把斷了書書話聲，眼神示意其不要再言。
    一方堂間重又回至安靜，玉箸著手，唯洛明辰捏的重，心下蕩起層層漣漪，連綿回環，隻覺哪一處怪怪的。
    辰時畢，安陵析痕與洛明辰同時出府上轎，待跨出王府門檻時身前的安陵析痕忙又折回身來，望著身後的洛明辰笑道，“今日膳食可是用的不好，怎冷若寒風呢？”
    “呃……可能昨晚沒休息好。”魂遊天外的洛明辰恰被安陵析痕驚了一記，忙瞥了目去不看他，兀自轉了話音，“今又到你去教書的日子了？”
    “是啊，一月四回，倒是快著呢。”骨扇搖於半空，恰於那一身竹葉青紋常衣相稱。
    “那就快去吧，小心晚了。”洛明辰提擺踏出門檻，低了眸硬著頭皮向軟轎走去，一路道著，“給景仁帝行禮的時辰要晚了。”
    “好是可愛的王妃。”目送軟轎走遠，安陵析痕方收扇於袖，淺以笑起，夾帶著清秀爾雋，恰似三月桃花溫潤綿綿。
    興慶宮。
    “臣恭請皇上聖安。”雙膝扣地，長袖舉了一方福盤，洛明辰隨而低眉，聲聲皆盈著敬意。
    “都下去吧。”檀木椅間景仁嗬下一幹宮人方才接過陶藍瓷盞，眉梢微挑視她笑道，“你是越發知道規矩了，請安也請了幾個月了，可是習慣了。”
    “如若你本就想看到我這般，何必幾個月，一年我都可以。”淡以抬目，皆是凜寒之色，洛明辰隻一淺笑應上，再不多言半句。
    “你惱我了？”淡舉了冷袖飲下溫茶，景仁笑的愈發狡黠，“這是你娘親作的孽，必是要你來還。”
    “可是滿意了？”撤身立起，洛明辰凝著他的目，須臾不動，“園林一事，我想扳倒公祖檠天。”
    “沒有證據，你怎麼扳倒，更何況朕也不會容忍你再滅了公祖一族。”眼瞅得杯盞裏茶葉沫子隨了水流一處懸漾，景仁忽也斂了笑，抬眸看她，“九卿權貴被朕滅下一族朝中已是動蕩，更何況公祖檠天掌管兵部，手中握著朝中命脈，是萬萬不可死的。”
    “無惡不作也不可死？”一忙攢上話音，洛明辰直逼他的眉心，目中愈發清冽。
    “是不能死，人脈已定，他一死這朝中必生竇亂。”杯盞猛然跌放至桌角，景仁亦是怒目於她，“朕不會應你，別說沒證據，即般有證據朕也不會殺了公祖檠天！”
    “你真想眼睜睜看著這筇朝敗在你手裏嗎？！”一步上前，洛明辰終也沉聲，字字沁人心冽，“你我都明白，你借的是一個聖明皇帝的身子，我不管那個蘇衍炙當初如何放蕩如何驕縱甚至下賤，但如今你就是景仁，你便要治好你手底下的天下！是，我娘親欠下的債我會還，但你何嚐不在欠債，我隻不過欠你的，可你欠的卻是一個天下，是天下千千萬萬的孤苦百姓！既然重活一次，為何不能替他繼續做個明君，為何不能！”
    “放肆！你是在教訓朕嗎？！”掌拍桌案，景仁忽的立了身子憤怒於她，咬牙切齒，“洛明辰，你不想活了嗎？！”
    “若是景仁在地底下看他的天下，蘇衍炙，你情何以堪？”嘴角生生扯出一絲笑意，洛明辰隻攥著他的目，似凝了千年的冰霜。
    “你會後悔的！咳咳，咳咳咳咳……”指尖握成拳狀狠狠砸進桌角，景仁氣的連咳帶抖，麵色卻依是盛怒，“洛明辰，你早晚會死在你自己手裏，你就是太自信，以為天底下的人都被你捏著性命，我告訴你，我不會殺公祖檠天，永遠不會！”
    “如若他爭你的皇位呢。”她寂然一笑，睨著他的咳狀卻再無動於衷，“證據一旦得手，我就會昭告天下，到時你殺也得殺，不殺也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