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千年修得共枕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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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漏滴一十一芙蓉,受水壺內水麵靜如秋波,時過午中。
延嘉殿,有風自上林苑襲襲吹拂灌入,隱下涼意,倒於署夏添了絲靜謐之態。
素手淺掀起珠簾,洛明辰雙目微眯,睫眸處掩下冷寂,便也輕躬了身子行禮。
“明日大婚,你可還是不願行禮的?”
指端漫過香爐,景仁淡淡轉了身子,嘴角略揚,音卻亮宏刺耳,“你總是很倔強,方時便是死在你的自以為是上。”
“青州漕運之事可否讓臣接下。”
岔開話意,洛明辰毫不在意他的譏諷。她隻關注朝野奸佞,其他皆與她無關痛癢。
“漕運?”景仁但睨了目光,出言即冷,“你野心不小。”
“臣無野心。”洛明辰直直盯著他,齒牙間咬碎濃濃熏香氣,“臣隻是想去拜祭蘇飲。”
“蘇飲?!”麵色霎時變作陰謹,目光與她自空中相彙瞬時撞出怒火,“一個連父親都不喊的人有何麵目去拜祭他?!”
“拜祭,亦可以是顯耀,他的青樓私女也可以坐上一品卿王妃位。”
洛明辰微勾了冷笑,複上前襲了步子,側於幾案而立,“如若臣接手漕運案,臣可給皇上三十萬兩白銀。”
“哼,笑話,青州繁華恣肆,商賈經走往來,你賺下的,何止三十萬?!”
景仁帝不屑,僵色下一手掀了簾子步出內堂,隻覺悶的頭疼。
“銀子不夠?”但見洛明辰微蹙蛾眉,心下亦掠出波瀾,他的胃口倒是大了。
“不是不夠。蘇硯卿,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朕想要什麼。”景仁望著滿苑青翠苦笑,念及當初她曾為他挨了一刀便也虛了話音,“這筇朝,不是你的天下。你既無如此魄勢,僅握好手心裏的便可。”
目下釣鍾柳隨風搖曳,枝椏輕舞,將宮內彼此冷寒層層包裹,卻又是浸入骨髓的料峭。
“得不到,便要偷,偷不到便要盜,若再盜不到,就要搶。”
寂至半晌,洛明辰終是微正衣襟,即含了冷氣執重言下,目光如炬,再沒有半尺溫情。
“哼,你倒是越發霸道了。”景仁不屑,隻淡轉了身,陽色下連著陰影都是刺目的決絕,“帶著這半老不死的軀殼,朕定要一眼一眼看著你怎般痛下去。抽心掏肺的疼,你可知?哼,放心,你總會知道,朕亦不會讓你失望的。”
……
沿下曲尺回廊數百步,便終有一絲樹蔭相掩。沿岸拂堤,指端攥若芙蓉花蕾,洛明辰終也頓了步子,轉眸相看滿池湖水,波光下映一淺色身影,珠光玄色,輕衫相覆。眉目終是微蹙,氤氳出字句恰與此時光景格格不入。
“可是要跟到宮外?”
音歇,於風中消散。玄華男子隻笑意盈盈,方露出半袍輕衫,溫軟示她,“你卻是比伊時陰謹多了。”
“多謝。”
正身迎了禦花園滿目玉蘭,洛明辰隻微頓了氣,眸中毫無一絲暖意。
“可是如此厭我?!”
一步未歇,月白輕衫男子早已立於她前,字字咬地粉碎。
“太子,你我早無瓜葛,不是嗎?”
虛眸迎上,洛明辰隻淡淡出聲,卻也震的彼此心驚肉跳,早無瓜葛?!莫不是她的心思就這般疏朗,將彼時情意全都化作青煙一縷繼而再無瓜葛?!
“你,你可是忘了……”
喉頭緊顫,安陵曆弦垂了雙睫苦笑,夏風燥悶,卻仍暖不下他心底的寒。似鑽進冰窟裏,寒到全身再沒了一絲溫情。
隻是,洛明辰怎能忘,又怎會忘。那是真正的洛明辰豆蔻年紀初時與他唯一的記憶,又該是讓她如何能忘!
有風掠耳,呼嘯尖銳。
景仁一十二年間,時值洛明辰隨太傅父親進宮,因父親為太傅之職故將其升任禦服司侍,侍於太子身前伴讀。猶記那一日風冷日殘,是洛明辰隨著父親去宮裏謝恩的日子,臨進宮前便有雪簌簌抖落了滿身,隻她步子還未踏進宮中便聽得皇上大聲訓斥怒言,竟比灑了滿肩的積雪更寒。
“一章《諫逐客書》都不會誦背,要你作太子有何用?!”
掌拍桌案,發了錚錚怒響。上堂間景仁目若有火,憤懟於堂下跪於地間的安陵曆弦。
“皇上……”
她與父親皆沉沉福了身子,然安還未請了一半便看到旁側公公對他二人使勁了眼色,如是音字待落,父親忙將她牽至角落,靜待聖言。
“接著背!”
寂然發聲,景仁並不理會他二人,隨手端了眉下青花蓮紋杯盞冷聲。杯盞內,是上好龍井襲襲飄香,漾著微黃明玄的光潤,然卻與皇上憤怒的聲音極不相稱。
“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眾,使之西麵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範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客……”
堂下安陵曆弦早已蹙緊蛾眉,隻將話音卡於那處,吞吐不得。
“你是想要氣死朕不成!”
一口氣搡住胸間作憤,是恨鐵不成鋼的決絕姿態。尾字未歇,上側景仁猛斜了杯盞潑於安陵曆弦,卻不想洛明辰眼疾忙上前三步至太子前,重重跪於地間,狠狠擋下熱燙的茶水,抿口無一絲言語。
“你竟真是比不得痕兒,莫不是我選太子都是選錯了?!”
景仁氣並未消,出口即怒,直直盯著不動聲色的安陵曆弦,膛中心跳愈發惴亂。
遠隔五尺,洛明辰心知堂上景仁麵色並不作好。便複又深躬了身子,以額頂發髻相掩,唇際間卻輕吐字句,唯她與身後的他方能聽見。
“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眉目漸疏,安陵曆弦猛抬眸看向眼前這個身子弱小的侍女,感激之心躍然,便也揚眸看向上方間的父皇,淺淺答起,“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聲穿滿宮,終待香薰下的晚香玉片燃至最後一點,再無怨氣。
“回去抄十遍。”
負手踱步出宮,景仁冷寒出聲,隻再沒了方才怒火,迎著滿目積雪累累壓枝,隻覺心下有絲欠愧,剛才著實是過了。
“太子,起了吧。”
眼見宮外皇上走遠,公公忙彎了身子扶了安陵曆弦緩緩而起,複掃下其膝前土塵,終便立身狠狠抬目示向洛明辰怒道,“太傅這是教的什麼閨女,方才倒是湊什麼熱鬧,不知道皇上……”
“公公算了吧。”
清謹出聲,安陵曆弦直盯了滿額葉沫的洛明辰淺笑,眉眼裏是少有的溫潤色,時及皇子內唯他最不喜笑,卻於此毫不吝嗇地全給了她。
“你叫什麼?”
牆角數枝寒梅恒靜無言,宮內,如寒雪般冷寂的他終是開始在意一個人的名字。哪怕隻是一侍女之名姓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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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明辰,我終沒能在你心中留下一分光影。”
夏風裹了玉蘭香氣入心,寂了半晌,他究是沒能尋著她眉下的那絲迷離,不覺再次苦笑,身形卻是愈發晦澀。
回轉神眸,洛明辰亦是微蹙眉心,這幾日或許太累,竟不知覺就要回憶一番。隻是,回憶更累,亦是太滿。她屢屢被回憶煎熬,形容憔悴。
“太子請回吧。”
微躬了身子,洛明辰陰謹下麵色,唯隻臣於君的節禮,再無其他。
“你是真厭我,還是已然做好了當王爺妻的準備,來一個賢妻良母事事親為?”目隱玄仄,安陵曆弦微揚了唇絳譏諷,細瓷蟬薄的眉眼裏盡是尋不到的深邃。
“太子亦不是日日守護嬌妻於宮中,如今何來在意臣之家事。”
洛明辰並不作惱,隻冷冷回上,竟似從未經心。
“你可是還恨我納了太子妃?!”長廊前的安陵曆弦果是怒了,她一言一行均未在意過他,這般的不屑,這般的不屑?!
“我嫁人在先,太子娶妻在後,臣並未恨,著實,信了宿命罷。”洛明辰微繾綣雙眸,宮服緊鎖脖頸之處,卻仍有涼風灌入,是趨之不得的冷寂,“太子請回吧。”
池中,有影倒映。兩人,一青一白。錦鯉翔集,打碎一潭舊夢,圈圈漣漪。
“你嫁了荀攸懷,我才被迫遵從聖命娶了宰相之女顏蔚瑾,或以能對你做的便是這輩子隻娶她一個女人,但是我從未碰過她,從未。你說過我是太子,是做大事的人,那今兒我就回你一句,如若朝事有困,便來找我就好。你曾幫過我,我亦會幫你,且是——不遺餘力。”
寂然言聲,安陵曆弦終是收起笑意,清謹看她。抑或他能做的,隻是這樣靜靜的看。看她一步一步走的累了,他方才能緩緩將其攙起,方才能讓她知道,能如此愛的,唯他一人。
淺淺鬆開指尖,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洛明辰隻覺心寂。安陵曆弦,你並未知,景仁一十二年,助你的,並不是我。
攤開掌心輕將陽色收滿,木影下,陽光碎如手心的花瓣,瓣瓣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