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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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中總是有飄不完的白雪,鋪天蓋地,密密匝匝,回望四周隻能見模糊的人影。是誰的臉龐在靠近,看不清,是誰的背影漸行漸遠,入目卻是三分。
奔跑著,想要靠近,呼喚著,想要回應,可是,背道而馳的兩抹身影越來越遠,伸展的手臂連衣角都觸碰不了。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在紛繁飄散的白雪中。
我哭泣,我大聲呼喊著,可是白茫茫的一片,沒了那抹橙黃,沒了那抹鉛灰。失了力氣,四周一片虛無,隻有一個小孩在身邊,蒼白著唇角,含淚的雙眼,嘴中喃呢著“爸爸,媽媽。。。”雙腳似動非動,卻終究沒有跨出去。
想要抓住他的雙肩,叫他去追,不管是誰,抓住一個就好,我不要黑夜中驚醒時,隻我一人,我不要爺爺奶奶去世時,獨我一人支撐,我不要別人說我懂事,我也想要粘著父母撒嬌。。。。。。可是,無論我怎樣努力,我都觸碰不到他,咫尺天涯。
為什麼那麼平靜地說好,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為什麼不哭不鬧。。。。。。為什麼要留我一個人?
“樂之,樂之。。。。。。”
與寂靜間的急切之聲,如黑夜中的明媚曙光。
我不會忘記手心中傳來的熱度,不會忘記朦朧中的臉色焦慮,還有那似夢非夢的莫名思緒。
隻是一瞬而已,我已不是我,我卻仍是我。常樂是夢,樂之是夢,那我還剩什麼,真實又是什麼?
“樂之,樂之。。。。。。”
請告訴我,樂之是誰,請告訴我,誰為常樂,請告訴我,宇宙洪荒,重生為何?
近死之心,莫使複陽。
便這樣吧,過去的便過去,未來的將會來。
“樂之,樂之。。。。。。”
“恩?”
陶遲努了努嘴,眼角往外一挑,發了一個單音:
“咯。”
那是個容貌俊朗的男人,約莫三十開外,著一身鉛灰色的正裝,表情溫和卻又暗露強硬,天生一段上位者的風采,倒不是一個會無故到此的人。
“少爺。”
“奕叔。請等等。”
規整好曲譜,用手肘捅了捅斜倚門棱一副痞相的陶遲,搖了搖頭。
“哼!懶得理你!”說完,拎起琴包轉身就走。
我記得小時候的陶遲本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黑是黑白是白,錯便是錯,再合理的借口都是枉然,判斷的標準真真切切,一眼鮮明。可堪年少的意氣風發終是會被時間消磨。
“陶遲是個知進退的人。”
“少爺何必多此袒護。冤有頭債有主,我也不是會自找麻煩的人。”
見人停下腳步,抬眼,一雙含笑的雙眸便入了眼。
“倒是少爺你,歐陽家與陶家牽扯甚多,莫要失了分寸的好。要知道,您,並不是您自認的無足輕重。”
“是麼?”
“何不用心去看看?”
“當初又是誰教導我‘無心之人成在握’?”
今日的天氣真好,雨後初霽,藍天一瞬間被拉得更遠,平添了可呼吸的尺度。明晃晃的陽光穿透下來,直逼得人無處遁形。
“有得必有失,得失皆需認。不是麼,奕叔?”
“。。。。。。嗬,若是人情真能同買賣一樣,銀貨兩訖,那倒是幹淨了。”
此至,換我無言。
“先生此次心情欠佳,若是,”迎著他的眸子並未退開,嘴角更是扯出了絲笑意,倒使得他的眼神閃了閃,“還希望少爺多多體諒。”
體諒麼?因何體諒,又為何體諒?!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奕叔。”
“是,是我失言了。”
一路隱了行道樹,攤開了一地豔色杜鵑,飄渺中桂花香席卷而來,緩緩地大門洞開,那端坐客廳中的側影越漸清晰,反而沒有了先前的惶恐不安。
“謝謝您,奕叔。”
“少爺這是什麼話?!請。”
人一站立,便攔住了我的退路。放眼一望,心下了然,如此陣勢,真真是抬舉了我。一路無語拾步而至,主位上的那人抬手一個手勢遣走所有人,窸窸窣窣腳步消失,闔門聲落。
“四叔。”
“長本事了,恩?!”冷冷清清的聲音,倒是和平日無多差別。
垂頭無語,落眸處是已上交的入學申請,白底黑字,一片清明。
“抬頭!”命令剛起,茶幾應聲而倒。一聲悶響,幾聲脆鳴,咖啡瀉了一地,濕了地毯。拚盤散落四處,綴了花型。
“四叔。”
話音未落,隻覺衝力撲麵,一瞬間天翻地覆,混沌平複過後,已然被壓進單人沙發中,對上了一張臉。那是一張表情龜裂的臉,笑不是笑,怒亦非怒。
“忤逆我,恩?再叫一次聽聽,恩?”
近在咫尺的嘴唇似乎顫抖的厲害,似乎是咬牙切齒的吐話,不清楚了,隻感到扼住脖子的力道越漸加大,雙手已經不自覺的捏住那隻手腕竭力的拖拽,入口的空氣依舊逐一消失。
“四。。。。。。”
退,要退到何處才能保全?進,又要何種進法才能兩清?兩生兩世仍不懂妥協,折磨著他人,自己也落不得好過。為常樂時,隻需稍加渾濁,便能得到成全。如今隻需閉口不言,便能存活。
“。。。。。。叔。。。。。。。”
可是,我做不到。
“好!好!!好!!!”
三聲“好”字未歇,模糊間另一隻手迎來,混沌中一股大力施來。胸口悶得發疼,肺也幹涸的厲害,腦中一片空白,甚至連眼前的剪影也變至黑白,而後模糊成烏黑的一片。
而我,竟然還有心思想,為何死亡來臨的現在,我誰都沒有想起。果真是放下了嘛?六年來,我再世身為樂之,“霍雲消”已經越漸模糊,以至於現在連麵容也拚湊不出了麼?想忘記的一切,真的如願在時間的流逝下忘卻了。想要放下的一切,真的在不斷地的躊躇中放下了。
“樂之,樂之。。。。。。”
已然是樂之了麼?
“樂之,樂之。。。。。。”
六年前,可曾有人這般淒厲地呼我為“常樂”?我不知道。可曾有人試圖用這般嘶啞的聲調喚醒我?我卻是知道有的。
“樂之,樂之。。。。。。”
緩緩地,似乎有微風吹來,四肢百骸漸漸地舒展開來,一聲喟歎縈繞耳邊,似乎有一陣滾燙的熱度在臉上侵染開來。
“樂之。。。。。。樂之。。。。。。。”
似悲似喜,似歎亦似怨,一聲一聲不絕於耳。為什麼會有如此複雜的音線,為什麼一個名字會含有如此多樣的情感,還有那厚重的鼻音,為何能拿捏住每一根感覺神經,逼的人全身痙攣?
“樂之。。。。。。樂之。。。。。。”
就是這二字讓你能有如此多的情感的麼,就是這麼個人名逼得雷厲風行的你淚流如此的麼,眼中景象雖是模糊,心底卻是明白。
兩生兩世的認知中,我從來不知道會有如此壓抑的哭泣,從來不知道笑傲紅塵之人會有如此深沉的情感。
你是歐陽爍,不是麼?
眼前的人似乎終於注意到了我顫抖的手指與劇烈起伏的胸膛,雙手緩緩地移開臉龐,和著微風有淚珠掉落,嘴唇翕合,他輕喚:
“樂之。。。。。。”
似幻似夢,夾雜著重獲的喜悅與跋山涉水的疲憊,攜帶著滿腔的水汽撲麵而來。聽得我生生愰了神。可我,不是樂之,即便是,又怎會回應?
歐陽爍,因果循環,你又怎能逃脫命數?!
“不要這樣看我。。。。。。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瞬間變化了的臉色,猙獰地站起來往後退去,磕上了掀翻的茶幾,一個踉蹌便跌坐在羊毛地毯上,過處,白色西裝開滿了咖啡色的水花。從未出現過的失態。
移了眸子,看垂落下的碩大水晶吊燈,竟覺得雙目刺痛。
“你恨我。”
恨,我已放下,何來恨?常樂的種種本無怨念,亦無牽念,煢煢孑立,獨我一人,倒是真無“恨”可言。
那年,死亡一瞬,無多疼痛,醒來的一瞬卻是震驚與茫然深嵌靈魂。入目的那個人真的是閉目時的那個人麼?我震驚,因那一息之間迥異的眉眼風情。
情到深處情轉薄,多情之人最無情。
初見即遇大劫,再見竟是血緣糾纏,我是真不知應該擺出什麼表情麵對罷了。
“你恨我!”
如果你所言為歐陽樂之,那便是真恨吧。與無際混沌中醒來,便帶著意識上的排斥,怎奈身體上的排斥是如此的劇烈。是時,我疑惑,要怎樣的仇恨才能讓這具易主的身體本能的相斥,又是怎樣的相依相偎才能讓這同樣易主的身體知道他便是他?
愛之切傷之切,傷之切恨之切。
“你恨我!!!恨我殺了他們,恨我奪了權!你恨我,是不是?!”
如果數年前你問,便真是。如今,我離你數步,不會向曾經一樣折路而逃,並非隻是我的意識。是時,隻十一,隻知道一方心狠,而今已明豪門恩怨,逃不脫的網。隻要你姓歐陽,沒有那個心,也有那個罪。
“你恨我,你一心想要我死,是不是?!”
聲線太過渾厚,一霎那胸悶,深吸口氣,剛睜開眼,一張臉便圈住了整個視野。眼角一點滴淚痣,目似明星,臉若刀雕,好個俊朗人物。隻見那俗謂寡情的薄唇輕啟,一縷聲音悠悠地蕩了開來。
“殺了我,我如你所願。”
心裏一抖,這是欲加之罪麼?為常樂,我不怨你恨你;為樂之,我越漸諒解你,你的命我要來何用?
肩膀驀然一痛,隨之而來的是猛然站立的頭暈眼黑,好一會兒世界才平穩下來,第一感覺是便是從手掌傳來的熱度,低眸一望,紅燦燦好大一片,全是血水。
下意識的手用力的往外抽,卻是被手腕的手死死地往裏壓。想要鬆開手裏的刀柄,竟也被他用五指牢牢地困住。
“放手!”
“我讓你如意,樂之。”
末了,一笑,眉眼刹時借來海棠一縷魂。看得我失神一愣。好,做得好,笑得好!我退,竟退得你以死相逼,拿捏我七寸慈悲心,你逼我讓步,逼我開口,讓我入你那雙絲網。
“你愛我。”
退,退到你亡換我生,那進吧,預立則先破,現狀還是兩清?你選。
“你愛我,是不是?”
笑意沒,冷意起,好好一縷海棠魂生生蒙了霜。趁著閃神之際,一把收回了手,後退兩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賭得真是大,怕再深一毫就不是見紅了吧。因失血而漸白的薄唇抿的死緊,一雙點漆之目定定地看過來,如一汪深潭,一瞬間再次搖了我的心智。
哀兵之策。低笑開來,不是每一次都能這麼沉默得過去,不了了之,也不是每一次我都會退一步。
還會像年前的那場半強迫式的性愛麼?我欲啟口,你先否認?這一次,我不願再退,我已受夠了這樣曖昧且尷尬的狀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四叔,我們談談吧。”
沒有任何回應,連表情都吝於改變。
“。。。。。。四叔,我們好好談談吧。”
因失血而虛弱的身體晃了一晃,抬手扶上沙發背才算穩了下來。那雙流華蕩漾的墨瞳仍舊直直的看著我,像是能望進心的深處。
還是要用命來賭麼,期限為血流盡?你欲借不說破而讓我退步,而進一步,我欲借此談得明明白白,退到兩清。
血還在流,染透了雪白的衣裳,滴落在地毯上,而後稀釋開來,開出了一大朵紅彤彤的花來。
罷了。我不忍進,也退不得。
到最後,隻能平局。
轉了視野,拿起電話接了內線:“奕叔,麻煩你請醫生。”
“四叔。。。。。。”
想說什麼呢?切莫再如此傷了自己麼?嗬。到底是誰傷誰呢?
“。。。。。。。我先休息了。”
落地窗外,夕陽透過樹縫打了進來,丹桂開得正豔。花影壓重門,真個好黃昏。
題外話:厄,改為周更吧。。。。